KR4f0027 愚菴小集-清-朱鶴齡 (WYG)


[013-1a]
欽定四庫全書
 愚菴小集巻十三
             吳江朱鶴齡撰
 雜著一
  讀周本紀
太史公記三代事多疎謬本紀尤甚其有可考者當據
尚書左傳國語正之又不妨取汲冡紀年帝王世紀及
秦漢以上之書參伍其説如幽亡平立本紀不載嵗月
[013-1b]
諸侯年表驪山之禍在庚午平王東遷洛邑在辛未世
家却盡連書于一年以愚考之西周亡後不即東遷本
紀云犬戎殺幽王驪山下虜褒姒盡取周賂而去諸侯
乃即申侯共立故太子宜臼是為平王據此則平王先
逃在申諸侯求而立之立後乃遷洛也又左傳云幽王
用愆厥位攜王姧命諸侯替之而建王嗣用遷郟鄏攜
王不言何人曰姧命必不當立而立者杜預以為幽王
少子伯服非也幽王在位十一年三年嬖褒姒伯服之
[013-2a]
生不過數齡且幽王以褒姒亡國褒姒既為犬戎虜去
必無復立其子之理考竹書紀年幽王見弑申侯魯侯
許男鄭子立太子宜臼于申虢公翰立王子余臣于攜
攜地未/詳所在是謂攜王竹書之言雖非可深信而攜王則不
妄當是幽王既隕攜王僣位諸侯乃共舉兵黜之而迎
立太子宜臼其遷洛未定何時大抵自犬戎發難至平
王東遷必非止一二年事正月詩云赫赫宗周褒姒滅
之又云哀我人斯于何從禄瞻烏爰止于誰之屋乃西
[013-2b]
周既亡王位未定時作也竹書又云攜王為晉文侯所
殺觀文侯之命有用㑹紹乃辟多修扞于艱等語以此
騐之正合其時衛武公鄭武公秦襄公同奨王室而平
王于文侯獨加殊禮有秬鬯弓矢之賜殆以殺攜王之
故歟太史公紀幽平間事甚畧故為考之如此
  讀貨殖傳
太史公貨殖傳將天時地理人事物情歴歴如指諸掌
其文章瑰瑋竒變不必言以之殿全書之末必有深指
[013-3a]
或謂子長身陷極刑家貧不能自贖故感憤而作此何
其淺視子長也趙子常汸/云貨殖傳當與平凖書參觀
平凖譏横斂之臣貨殖譏牟利之主此論得之而有未
盡愚以為此篇大指盡于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又次
整齊之最下者與之争夫天子之富藏于山海髙祖初
興開關梁弛山澤之禁是以富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
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此非所謂因之與利道之者乎
迨至武帝征伐四夷大興神仙土木之事國用耗竭其
[013-3b]
勢不得不出于争與貧民争而千里負擔饋糧率十餘
鍾致一石益漕餘粟闗中太倉甘泉皆滿矣與富民争
而鬻爵輸粟入羊為郎之令下矣與諸王列侯争而朝
賀皮幣薦璧以酎金失侯者百餘人矣與商賈争而鑄
鐵煑鹽算軺告緡之法縱横四出矣至于京師置平凖
受天下委輸太農諸官盡籠天下貨物貴即買之賤即
賣之則天子自為商賈子長心傷之而不忍盡言故首
舉計然之貴極徴賤賤極徴貴白圭之人棄我取人取
[013-4a]
我與以深致其意若曰平凖之法權衡物價輕重間者
乃陶朱白圭猗頓諸人治生家之所為也奈何以萬乘
之尊而出此乎中言五方都㑹百貨所出商賈輻凑苟
得其道以御之何至患貧且求富者人之同情也自廊
廟巖穴從軍任俠以至趙女鄭姬游閒公子諸技術之
人皆為財利天子之職當重本抑末使貧富不相燿以
和其心而乃籠貨利以導之争則雜業何所不至乎末
又歴數程卓宛孔曹邴刁間之徒以及姦事辱處者皆
[013-4b]
得比于素封以見天子與商賈争利則人皆化為商賈
所以深嘆漢業之衰而髙祖之開闗梁弛山澤為不可
復見也特子長以滑稽行文故子貢與陶朱白圭例稱
而于程卓輩則云當世賢人所以富若曰今世所稱賢
人特此曹子耳時桑𢎞羊以賈人子進天子方尊顯之
譏切之意見于言外班孟堅不達乃非之曰傳貨殖則
崇勢利而羞賤貧嗚呼以子長之材貫穿經傳上下數
千載而乃津津艷慕市兒賈豎著之于書何以為子長
[013-5a]

  讀漢書
古者史官世守其傳為專家之業至東漢猶然故漢書
叙傳首述班氏世系次述叔皮及已之文章以見源流
相續其體同于史記但史記曰作某紀作某傳而漢書
曰述言不敢自居于作云爾其髙五王文三王景十三
王武五子宣元六王皆次其時代序列傳之中王楙謂
諸王合叙一處如陳書唐書之類不應混入各傳梁蕭
[013-5b]
琛傳云得古本漢書叙傳自列項籍傳前不知班書䂓
模多依倣史記其混入各傳者正沿遷史楚元王諸世
家體爾又云古本外戚傳在帝紀下不知叙四夷而後
及外戚者斥之也漢熸于外戚故斥之次及元后著漢
之所以亡也終于王莽而漢室之興亡具焉若以外戚
次本紀後則全失作史㣲旨至于述韓彭英盧吳傳今
本云信惟餓𨽻布實黥徒越亦狗盜芮尹江湖雲起龍
驤化為侯王而古本云淮隂毅毅伏劍周章邦之傑兮
[013-6a]
實惟彭英化為侯王雲起龍騰此是傳本各有異同非
必古本是而今本非也琛傳云有北僧南度惟齎一葫
蘆中有漢書叙傳三輔耆老相傳為漢書真本其書非
篆非𨽻紙墨亦古琛得之甚秘以餉鄱陽王此恐出好
事者之言未足為據
  讀後漢書
范曄後漢書帝后紀十二巻列傳八十巻本刪取劉珍
等東觀漢記及謝承薛瑩司馬彪劉義慶華嶠謝沉袁
[013-6b]
山松七家後漢史而成志三十巻則司馬彪所譔梁郯
令劉昭注因范書闕志後人乃借以補之曄髙自矜詡
謂過于班固至論後有贊尤自命傑作無一字虚設通
考陳氏直譏為贅洪容齋云人苦不自知班固豈可過
哉余謂范書非止不及固其于史家之法葢有未備也
考馬遷史記帝紀之後即有十表八書表以紀治亂興
亡之大略書以紀制度沿革之大端班固改書為志而
年表視遷史加詳焉葢表所由立昉于周之譜牒與紀
[013-7a]
傳相為出入凡列侯將相三公九卿其功名表著者既
系之以傳此外大臣無積勞亦無顯過傳之不可勝書
也而姓名爵里存没盛衰之跡要不容以遽冺則于表
乎載之又功罪事實列傳中有未及悉備者亦于表乎
載之年經月緯一覽瞭如作史體裁莫大于是而范書
闕焉使後之學者無以考鏡二百年用人行政之節目
良可歎也其失始于陳夀三國志而後來作者又援范
書為例年表皆在所略不知作史無表則立傳不得不
[013-7b]
多傳愈多文愈繁而事蹟或反遺漏而不舉歐陽公知
之故其譔唐書也有宰相表有方鎮表有宗室世系表
宰相世系表始復班馬之舊章云
  讀唐書孝友傳
孝友傳始重於唐史兩漢以下無之漢重力田孝弟科
如江革申屠蟠李曇姜肱之儔非不孝友足稱然史臣
不以是立傳者其時民行近古不可勝紀也迨李唐之
世文皇脅父起兵推刃同氣内行虧而人紀不立歐陽
[013-8a]
公特傳孝友所以悲風尚之益偷而僅有者為足貴也
夫孝友之道經典言之詳矣從未有以剜心刲股為孝
者自陳蔵器注本草謂人肉治羸疾于是民間始尚之
雖間以誠感而愈其親歐陽公亦有取焉然毁傷肢體
或徒以戕生而無益于親之疾固不若謹方藥䖍禱祈
為可盡人子之心而無憾也昌黎鄠人對言剔股不當
旌門良為有見後世有司曽不講風化之原而崇臺綽
楔往往加之糜肉名孝者則胡不取正于昌黎乎
[013-8b]
  讀舊唐書
石晉宰相劉昫撰舊唐書二百卷一云二百/十四卷因吳競韋
述令狐峘崔龜從等舊文而増緝之宋慶厯中宋景文
歐陽永叔重修削傳六十一増傳三百三十七續撰四
志四表事加于前文減于舊一時稱為良史劉書遂廢
格不行然議者謂新書用字竒澀頗為失體又刋削詔
令使有唐三百年王言陻蔑無考吳縝至作糾謬一書
以排斥之唐子西又極推舊史舉其决海救焚引鴆止
[013-9a]
渇為名言余嘗繙閲其書事詳文覈誠不可廢所憾者
筆法冗長論贊尤令人厭觀若求閎博簡練有典有則
洵無踰于新史矣豈可以五代卑靡之格與之同論哉
削諸詔不録葢因駢偶非古且當時自有大唐詔令單
行劉器之乃謂事増文損正新書之失此不可曉也新
書疎漏雖或不免然舊書亦多有之段秀實定郭晞亂
卒事出栁子厚紀録上之史館者而舊史失書李鄴侯
周旋肅代間甚多權略及相徳宗安太子辨説尤偉舊
[013-9b]
史全略之反云詭道求容不為時君所重太白譏子美
飯顆山頭詩此流俗妄傳也而遽以之入傳退之經師
人表文章百代鑚仰乃詆其恃才肆意有盭孔孟之㫖
則此書得失大略可睹矣嘉靖間督學聞人詮以宋板
闕佚蒐刻吳中得紀志于文恪王公得列傳于光禄張
氏長洲賀氏遂成完帙然書中文義多齟齬難讀又太
平御覽所引唐書皆舊書也如王棲曜逰虎丘一箭貫
雲中雙雁梁肅諸文士作歌咏之李義山詩所以有將
[013-10a]
軍一箭歌之句而本傳未之見然則今之所行亦非全
書矣
  讀五代史
吾嘗厯覽史書儒林文苑何代&KR0824有獨五代無聞豈五
十餘年無一通經之彦著作之才可以卓然自鳴者耶
及讀歐陽公史記乃歎其致此者有由也夫彛倫為經
術之權輿教化乃文章之根柢五代自梁開徳訖周顯
徳凡十三帝不得其死者七天下視改號建國如置奕
[013-10b]
棋更戍長而君臣之紀斁矣天位傳襲多屬義兒朱温
則刲割于其子楊彦珣之彎弓射母晉出帝之臣父敬
儒恬然不以為怪而父子之恩㣲矣唐莊宗以嫡母為
太妃生母為太后朱温淫其子婦出帝納其叔母而夫
婦嫡庶之倫俱紊矣天子居喪用樂寒食野祭而焚紙
錢古禮廢矣買宴有錢合歡有杖牧守刺史多率家財
得之至樞宻頭子可以易置宰相而政刑紀綱皆不可
問矣馮道事九君更四姓而時人共稱譽之其没也歎
[013-11a]
以為與孔子同夀人心死清議亡矣朝野上下無一非
椎埋駔儈貪冒無恥之徒相與靦顔視息生其時者即
奮然有志于先王之教六經百代之説其孰從而講明
之孰從而風厲之無怪乎五十餘年之久而文章行誼
之士邈然如祥麐威鳳不可復見于當時也吾觀古來
簒弑之惡莫甚于朱梁而中國之禍莫甚于石晉敬瑭
之臣事契丹自謂有父子之戚矣卒之妻子為虜求死
不得楊光逺杜重威張彦澤諸人引契丹而求為帝自
[013-11b]
謂可攘石氏之位矣未幾而屠膾之慘身先受之葢三
綱汨而五教陻其禍必至此極彼文章行誼之士彫零
磨滅又豈足道哉歐陽公深究治亂之源故其序五代
之事特起變例傳義兒戒亂本也傳伶官惜滅梁之功
而自棄也傳唐六臣原唐之所以降為五代也六臣與
義兒伶官相次著其類也五代之臣傳十一而雜傳十
九明無適而非臣也無適而非臣故終五代無人臣焉
而惟王彦章以死節書甚矣其筆削嚴而垂戒切也
[013-12a]
  讀吳越世家
民生五代時如麋鹿之命懸于庖厨得苟活旦夕為幸
惟吳越以善事中國粗號小康然武肅父子世嘗重斂
其民以事奢僭史稱其下至鷄魚卵鷇必家至而日取
每行笞以責負則諸案吏各持其簿列于廷以次唱負
之多少為笞數多者笞至百餘少亦不下數十人不堪
其苦云或謂歐陽公與錢惟演不協故暴揚其先世之
惡容有過辭然史以傳信因私憾而溢惡以誣人祖先
[013-12b]
此憸險小人之所為歐陽寜有是耶再考之他書錢俶
歸朝以其臣江漢臣上賦税籍漢臣慮故籍之厲民無
已也沈諸河而自劾太宗欲誅之已而舍之凡隨錢氏
來者皆得官漢臣獨以廢斥死復命右補闕王永均吳
越田税錢氏舊税畆五斗永更定為一斗太宗不悦永
曰畆税一斗天下之中正使新附之民頌朝廷寛大顧
不可耶遂從之厥後永曽孫珪相神宗封岐國公琪為
禮部侍郎而江氏子孫居衢睦間登顯仕者七十有八
[013-13a]
人東里楊公以為其先隂徳之報理有不誣嗚呼數百
年以來吳越之民更易姓者屢矣賦額之重比之錢氏
殆加甚焉而卒無江王二公者以少甦民困何天之重
困此一方耶
  讀宋史曹彬傳
曹武恵㢘慎仁慈為良將第一而謀勇不足當雍熙之
北伐也太宗戒以潘美之師先趨雲應大兵聲言取幽
薊持重緩行勿得貪利彼聞大兵至必悉衆救范陽不
[013-13b]
暇援山後矣葢山後諸州乃山前之屏蔽必定山後然
後可合勢以取幽州武恵違詔取敗優将畧者固如是
乎岐溝既敗潘美不得不拔衆退師美之失利武恵為
之也維時宰相宋琪上言國家取燕從雄霸直入非我
戰地當令大軍于易州循孤山涉涿水抵桑乾河出保
安寨則東瞰燕城才及一舍此周徳威取燕之路琪燕
人也其言宜可信然徳威取燕之易實因李嗣源先下
山後八軍劉守光坐守孤城故能以偏師克之元人取
[013-14a]
金亦道由雲中元人進金史表云勁卒擣居庸闗北拊
其背大軍出井陘口南扼其吭形勢可槩見矣山後未
定而急圖幽州故有岐溝之衂其失豈在由雄霸進師
乎至于宣和之時形勢又重在平州與雍熙異考燕雲
等州石晉以賂契丹平州路則契丹取之劉守光者海
上之盟但云燕雲兩路而不及平州不知平州之東為
渝闗即今山/海闗渝闗以東乃金人來路不得平州為闗隘
則蕃漢雜處雖全得燕雲不能守也况山後諸州金人
[013-14b]
旋背初約乎宋之武功不競葢不待宣和而已然矣于
童貫諸人何尤
  讀文選諸賦
賦為六義之一然賦可以兼比興而比興不可兼賦故
雅頌諸詩凡舂容大篇皆賦也荀蘭陵後遂多以賦名
篇而厥體莫盛于漢孔穎達云賦之為言鋪也直鋪陳
時之政教善惡而班孟堅亦云賦以抒下情而通諷諭
葢古人文章未有無為而作者如孟堅兩都為西京父
[013-15a]
老怨明帝不都長安故盛稱東都以風諭之也平子兩
京為明帝時王侯以下多踰侈故作此以諷諌也明帝
欲廢南都故特稱此都之盛亦以諷也長卿子虚上林
意欲明天子之義故假稱子虚烏有亡是三人以諷也
飛燕無子成帝往祠甘泉宫制度壯麗子雲故賦甘泉
又成帝獵南山農民不得收斂故賦羽獵長楊皆以諷
諌也若太冲之賦三都則于義何取乎太冲晉人也作
賦時魏鼎之遷久矣東京鋪揚徳業以臣頌君溢美無
[013-15b]
嫌太冲生為晉臣而右魏以貶吳蜀已乖古義况魏實
凉徳豈炎漢之可方乎若曰晉統承魏右魏者為晉地
也斯其識比之習鑿齒漢晉春秋又不逮逺矣愚嘗考
其序譏上林之引盧橘甘泉之陳玉樹西都之出比目
西京之游海若方之玉巵無當知其作賦之意葢主于
稽土風驗方志侈學士之閎覽成一家之著作而于孟
堅所云抒下情以通諷諭之指則未有當也後人以兩
京三都並稱特體制相沿耳豈可同日而論哉
[013-16a]
  讀文中子
王仲淹元經十五巻唐蕭穎士依春秋義類為之傳中
説十篇初不甚顯李翺司空圖皮日休始重之宋栁開
孫何振而張之程子稱其書勝于荀揚至有真以為聖
人可繼孔子者温公謂其人誠好學篤行之儒惜自任
太重其子弟譽之太過朱子亦云仲淹之學近正稍有
可用之實至强引唐初名臣以為弟子乃其子福畤所
為非仲淹雅意此可為定論矣今觀其書所稱門人李
[013-16b]
徳林李靖竇威房𤣥齡杜如晦王珪魏徴陳叔達薛收
之徒皆位至公輔及考王無功逰北山賦自注云吾兄
白牛溪之集門人常以百數董恒程元賈瓊薛收姚義
温彦博杜淹等十餘人稱俊穎而不及房杜魏則三人
非及門可知矣鄭毅夫獬/論中説之妄謂李徳林卒于
開皇十二年仲淹時年八九嵗耳而云徳林請見歸而
有憂色援琴鼓蕩之什門人皆沾襟闗子明朗/魏太和
中見孝文帝至開皇間已百餘年矣而云問禮于子明
[013-17a]
二者其妄顯然夫仲淹沒于大業十三年五月是嵗唐
髙祖入闗房魏諸公或往來河汾相與講說亦未可知
其子見諸公之盛也遂悉引為弟子以重其父豈知欲
重之而反以誣之也哉余因是而歎古今之史多不足
信名公鉅卿沒後必有碑銘誌傳往往據其子弟所撰
行狀為之其狀必増美掩瑕繋師援友葢有十百于福
畤所云者而又廣輦珍寳鬻文于有才無行者之手顛
倒𤣥黄眩亂黒白後世是非曷從而取衷焉至于名行
[013-17b]
卓越者又或不為立傳隋書儒林隠逸皆不及仲淹其
時撰隋史者陳叔達魏徴也陳魏而果門人耶不應遏
抑其師之美即非門人也仲淹之嘉言懿行夫豈不知
且文帝時嘗詣闕獻十二策通鑑亦特書之此而不傳
誰當傳乎以後如唐書不傳衛逖薛景仙韋應物五代
史不傳韓通宋史不傳唐仲友王蘋丘岳謝翺以是歎
名賢軼行其沉淪磨滅而不彰于史冊者葢不可勝數
也然則仲淹之書非得其子弟之溢譽又豈能傳述至
[013-18a]
今哉家傳之與國史並行不廢有以也夫
  書太平御覽後
太平御覽一千巻宋太平興國中李昉等所編與冊府
元龜文苑英華號三大部太宗尤愛此書乙夜必讀竟
四巻洪容齋謂御覽引用書凡一千六百九十種今十
亡八九葢其時書皆抄本經靖康兵火之後散佚不傳
幸御覽猶存四庫書籍得以考見其十之一二然近代
所梓行者多脱誤難句疑非當時全本也中引孟子云
[013-18b]
人知糞其田而不知糞其心糞其心者學問是也引史
記云衛皇后以更衣得幸頭解帝見其髮鬢悦之因立
為后皆今本所無他如漢書注文選注水經注及藝文
類聚白氏六帖所引論語孝經漢書史記國策世說諸
書多有與今本互異者向嘗疑之後見王伯厚紀聞云
漢七略所録若齊論之問王知道孟子之外書四篇今
皆亡傳荘子逸篇十有九淮南多襲其語唐司馬彪注
猶存又見陸儼山外集云古有后蒼曲臺禮記數萬言
[013-19a]
今不傳又有别本周禮鄭康成嘗引之以釋周禮孟子
亦有别本與今之刻本不同然後知古時經史皆有别
本自汴宋以後諸儒校定雕刻盛行而諸本始歸于一
矣御覽所引三墳書汲冡書子華子鬻子孔叢子師曠
禽經之類都係偽書朱元晦方希直皆已辨之然出自
漢魏人之手雖碔砆亦與璠璵等價若宋人所撰雲仙
散録唐史拾遺東坡杜詩釋事等書則皆庸妄人假託
最為鄙陋後學不辨往往輕信類書中多引用之至近
[013-19b]
時天禄閣外史本崑山人王某為之駕名黄憲眯目者
遂編入秦漢文選海虞人所刻女郎小青傳出文士一
時戲筆而流俗羣然據為故實至哀挽如林尤可笑也
  書北盟㑹編後
北盟㑹編二百五十巻乃荆湖安撫参議徐夢莘編集
所載靖康俘虜炎興屈辱之狀令人痛心指髪宋史盡
諱之而不書賴此書猶存其實耳中引吕本中痛定録
曰靖康二年正月十四日上在青城齋宫召何㮚孫覿
[013-20a]
汪藻等賦詩遣興上命用時韻覿詩云噬臍有愧平燕
日嘗膽無忘在莒時藻詩云窮塞夢回驚日處都城思
切望雲時有以此達之金帥帥見在莒之句又斥為窮
塞因摘此為名邀留車駕自古文士以詩文得禍者往
往有之帝王則僅見欽宗此可發一浩歎也夢莘所述
李綱宗澤韓世忠諸人事多與宋史不合今畧舉之中
興記中興遺史皆云宗澤以戰車追襲金人至南華遇
伏大敗車大而難運盡為金得澤㣲服夜遁僅免夫澤
[013-20b]
以車戰致敗此與房琯陳濤斜何異雖勝負兵家之常
今以澤故而沒其事豈史法乎朱勝非著秀水閒居録
詆李綱為蔡京子攸之黨淵聖受禪綱與吳敏以詭計
取執政臺諫亦劾綱道君内禪攸先引綱為援使冒定
䇿之功其言宜非可信者然綱所自撰靖康傳信録云
吳敏罷相言者謂内禪事敏承蔡攸宻指及除門下侍
郎亦攸矯制為之責授散官安置余竊歎曰事已不可
為矣因入表劄奏狀丐罷據此則綱之黨攸葢已自吐
[013-21a]
其實矣朱子謂李綱入來方成朝廷而其進身乃若此
史豈可曲為之護乎世忠戰功為中興第一建炎四年
正月車駕避冦幸温州駐江心寺汪藻劾諸將疏曰世
忠逗遛秀州執縳縣宰放兵四掠陛下親灑宸翰召之
三四而不來元夕取民間子女張燈髙㑹君父冐不測
之險而不恤也中興遺史曰世忠晩年好赴諸統制醼
莫不以妻女侍飲必酣醉而出呼延通每忿忿不平一
日飲統制郭宗儀家世忠小寢通捉其佩刀宗儀急止
[013-21b]
之世忠覺而大驚急馳馬歸擒通至數其罪責令于淮
隂崔徳明軍自効世忠十月廿三日誕生諸軍皆來上
夀通最後至世忠見即入内不出通怏怏而回徳明數
通擅自離軍决數十下通遂投淮隂運河而死人皆惜
之史稱世忠持軍嚴整所過民皆荷鋤而觀據此云云
特一麄暴武人耳本傳絶不之及豈以細故當在所畧
歟抑皆不足信歟宋史成于托克托識者都譏其鹵莽前
輩謂若欲重修必當參以東都事略北盟㑹編二書今
[013-22a]
幸此書鈔本猶存而字句多脫謬學士家亦無校讐及
之者甚矣史學之不講也
  書王右丞集後
王右丞為子美前輩子美贈王中允詩何等推重且深
為湔雪其陷賊之故而右丞集中從無一詩及之何也
豈有之而集中偶佚耶何為西荘王給事柴門空閉鎻
松筠說者以王給事即右丞未免有不足之意然此語
亦惜之非譏之也右丞與鄭䖍同汚禄山偽命乃子美
[013-22b]
詩皆無刺語可見古人用心忠厚非獨以全交情也今
人於才名軋已者必欲發其瘢垢掊擊不啻仇讎解之
者則曰文士相傾自古而然嗚呼使誠為文士也豈有
相傾者耶
  書笠澤叢書後
陸魯望先生笠澤叢書通考晁氏云四巻蜀本樊開序
不言巻數止云八十餘篇葢僖宗乾符六年春先生卧
病于笠澤之濱撰此書中分甲乙丙丁詩文混載無倫
[013-23a]
次先生自言平日所作㸃竄塗抹厯年不能浄寫一本
或為好事取去此葢其未定之書也宋政和元年季夏
毘陵朱衮重其志節刻之于吾邑嘉泰某年三山王公
益祥來令因前令趙君廣言此書多闕誤且示以蜀本
屬校刋之益祥乃以屬司教善著韓君是正千有餘字
益祥跋其末寳祐五年閏月里人葉茵始以此書合之
松陵集十巻凡四百八十一篇又别捜得一百七十一
篇總為二十巻刻置義荘以廣其傳而叢書原本學者
[013-23b]
遂罕睹此本予鈔得於海虞錢氏益祥跋語在焉最為
完古惜字句不免漫漶耳其中有震澤别業自遣詩三
十首考先生本居郡城臨頓橋又居甫里為先生躬耕
處别業則在吾邑之震澤鎮自遣詩有云更感卞峰顔
色好曉雲纔散便當門又云一派溪隨箬下流春來無
處不汀洲而胡宿撰碑亦稱震澤幽居南直弁峰之色
西帶重湖之光弁峰即卞峰在吳興境與震澤接壤鎮
西桃源洞為宋楊侍郎紹雲之居其後即養鴨䦨故址
[013-24a]
相傳先生嘗戲内養彈鴨故東坡詩云却因養得能言
鴨驚破王孫金彈丸此事未定有無即果有之當亦在
居震澤時然則此書之應屬吾邑無疑矣先生没年唐
史不載但云盧攜李蔚素與善及當國召拜拾遺詔方
下而卒考盧李相于乾符元二年間五年皆罷而叢書
自序乃云乾符六年春臥病笠澤是二人罷時先生尚
在也若曰六年冬攜嘗再相則與蔚無與宋人林希逸
固已疑之史又云光化中韋荘表贈右補闕考表贈在
[013-24b]
光化三年十二月表詞載容/齋隨筆與李賀温廷筠等十五人
俱追賜進士及第贈補闕拾遺生者羅隠亦與焉未幾
李詢辟莊判官宣諭西川莊因往依王建而唐亡矣嗚
呼先生詩文瑰異本因清風髙節以傳區區遺補一官
何足為先生重况盧攜之附田令孜韋荘之相王建其
人齷齪無足數先生顧樂䝉其齒録也哉興言及此為
之三嘆
  書渭南集後
[013-25a]
班固良史也為竇憲作燕然山銘卒至下獄以死馬融
大儒也為梁冀作西第頌遂為正直所羞甚哉文章之
不可以媚人也以韓退之名徳之重而碑銘之作諛墓
得金未免見薄于劉叉况乎以文章媚權貴者歟陸務
觀詩才麗逸在楊廷秀萬/里之上立朝建論亦讜亮有聲
史稱其晩年為韓侂胄撰南園閲古泉記時議或不平
之考亭嘗言其能太髙跡太近恐為有力者牽挽今渭
南集中此記不載豈以物議故削而不存耶史又載侂
[013-25b]
胄欲記南園以屬楊廷秀以掖垣許之廷秀曰官可棄
記不可作侂胄恚改命他人殆即務觀也然記成而不
聞有掖垣之擢何歟務觀為人非苟媚權貴者特筆墨
失于矜慎遂致牽挽之疑信乎文士當知自守而清議
之不可以不畏也
  書朱子大全集後
王倫字正道文正公旦弟朂之裔南渡後家于吳遂為
吳人建炎元年以和議奉使至金及得命而返金使有
[013-26a]
詔諭江南之名胡澹菴劾之醜詆為姧邪謂可與秦檜
同斬後世三尺童子皆㦸手而詬厲之及觀朱子所撰
朱奉使弁行狀中并及倫事則倫固忠義人也考其始
末倫之使金本為奉迎梓宫及太后金人既如所請而
又歸河南陜西地倫亦可告無罪矣迨後烏珠與達蘭
富勒呼異議復渝盟執倫以去置之河間金之渝盟豈
倫所及料哉倫痛其言之不讐拒金偽命冠帶南向再
拜慟哭就縊而死其心良足悲矣朱子于倫方與朱弁
[013-26b]
並稱而世顧與秦檜同詆此不可不白也朱子劾知台
州唐仲友極論其促稅擾民貪淫不法時相王淮怨之
致有道學之禁然考之他書仲友固名儒也所著有六
經解皇極經世圖譜博聞洽識見稱諸儒而其守台日
發粟賑饑抑姧拊弱創中津浮梁以利涉載在邑志其
治行如此乃有貪淫不法等狀何歟宋史不為仲友立
傳葢以朱子之故宋潛溪特傳之以補史闕潛溪為仲
友邑人相去未及二百載其言當不誣而朱子劾仲友
[013-27a]
之章凡五上閩本集中不載浙本/有之學者誠不能無疑于
此也朱右又云永康陳亮與仲友不相能朱子提舉常平
行部過其家乘間為飛語中仲友通判髙文虎復以舊怨
傾之朱子遂為所惑然則仲友之事朱子殆有不及深察
者歟噫賢人君子之是非天下後世所以取信也然有不
盡然者今人乃欲據史策以定古今人賢不肖不亦難乎
  書陽明先生傳習録後
陽明之學源於孟子即致良知亦大全吳季子之說非
[013-27b]
剏論也天泉橋四語惟為善去惡是格物與朱子解異
若無善無惡者心之體此即正心章傳文之㫖後儒髙
忠獻顧端文陳幾亭諸公皆力辨其非惟鄒忠介深信
之余嘗平心參勘知此言與朱子所云虚靈不昧者無
以異也人心惟虚故靈虚則安容着一物塵土固能眯
目即金玉屑亦豈不為目之障耶虞書頌堯徳而曰光
被四表徳之光正心之光也日月之有曜金石之能鳴
皆以中虚心若有一物焉光何從發昔儒嘗以雞子喻
[013-28a]
天體矣今試取雞子騐之中有白有紅為受形之胚胎
其頂必有空虚少許此空虚者乃旋神孕氣之處形之
所從變化也心之空洞無物所以能樞機萬物亦猶是
也善與惡皆起滅於心而非心之所繋也或曰若如子
言則仁義禮智非心之所生者耶余曰仁義禮智固根
心生而心之空洞無物自若也朱子嘗言心如穀種矣
穀之為種則心也種之地而成禾則仁義禮智之性也
禾之中有稂焉粟之中有秕焉嘉穀不能免也然使未
[013-28b]
蒔地之時而遽取而目之曰此為嘉穀此為稂與秕也
雖農師亦所不能則安得以善與惡為心之所有也惟
無善無惡而善惡俱根柢是君子是以有戒慎恐懼之
功焉涵之使不入於偏省之使不流於陂此之謂正其
心主於静以養其中和操之動以觀其出入此之謂存
其心若龍谿以無善無惡為性則直祖告子之說與天
泉宗㫖㣲有别矣髙忠憲之駁陽明又以至善無惡者
為心夫至善無惡可以言性而不可以言心若騐之人
[013-29a]
事性亦安得皆善孟子之說亦舉其大凡耳后䕫之子
實為封豕叔向之子生而豺聲後世若齊文宣周天元
之流一日不屠膾人則慘然不樂也謂非得之性生者

 魏凝叔曰陽明之學與考亭誠有異同然皆原本于/尊徳性道問學之㫖後儒當從異處證其同處必掊
 擊陽明以伸考亭則過矣且考亭之教如日中/天何待詘陽明始伸之耶讀此作實獲我心
  書夏瑗公幸存録後
明室之禍起於流冦不知流冦之所以披猖莫制者皆
[013-29b]
成于廟堂諸公但知争門户勝負而不知以盜賊為憂
生靈為急甚有以督撫為報怨修卻之資朝任夕改致
天子茫無足恃自古敗亡之烈其速如翻掌易如建瓴
未有甚於思陵之季者也江右王于一云朝廷嚴勒督
撫大臣討賊督撫多畏縮不能擊朝議又以朋黨私隙
謀報復陽為推轂實借冦兵中之督撫出如驅羊就虎
甚則借招撫隂與賊通諸将益驕蹇不用命賊日益張
卒以亡國余每讀于一斯言未嘗不欷歔悲歌繼之以
[013-30a]
泣下也瑗公先生此録所考門户本末最為詳慎而以
修怨陷督撫致僨國則未之及竊欲補入此節傳之信
史為千秋黨禍之戒云
 
 
 
 
 
[013-30b]
 
 
 
 
 
 
 
 愚菴小集巻十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