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5c0121 沖虛至德真經解--江遹 (CK-KZ)


[03p044a]
子列子學於壺邱子林壺邱子林曰子知持後則可言持身矣
列子曰願聞持後曰顧若影則知之列子顧而觀影形枉則影
曲形直則影正然則枉直隨形而不在影屈伸任物而不在我
此之謂持後而處先
 解曰說符明聖人應世之事也聖人之應世感而後應迫而
 後動不得已而後起以物爲形以我爲影影常隨形而枉直
 我常任物而屈伸彼來則我與之來彼往則我與之往曩行
 而今止曩坐而今起人皆取先已獨取後若無持操者至於
 不與物爭而天下莫能與之爭是乃所以處先也子列子之
 師壺邱子林也嘗以弟子之謁而語之曰壺子何言哉至此
[03p044b]
 則道其持後之言者天瑞則著聖人之道由天而之人故謂
 其不言說符則言聖人之道由人而之天故不免於有言始
 也不言而之天蓋聖人之本心終也言而之人殆聖人之不
 得已爾且列子之道生知而自得奚假於學哉將以是垂訓
 而爲萬世之師故始終必假師資之道以爲言也與孔子不
 居其聖而曰好古敏以求之同意
關尹謂子列子曰言羙則響羙言惡則響惡身長則影長身短
則影短名也者響也身也者影也故曰愼爾言將有和之愼爾
行將有隨之
 解曰易曰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榮辱之主也言行君
[03p045a]
 子之所以動天地也故君子愼之
是故聖人見出以知入觀往以知來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
 解曰出入往來一機也人常昧於至微之明必至於物成數
 定而後能知其爲出入往來能見出以知入觀往以知來者
 其唯由本宗而兆變化之聖人乎易曰尺蠖之屈以求伸也
 龍蛇之蟄以存身也
度在身稽在人人愛我我必愛之人惡我我必惡之湯武愛天
下故王桀紂惡天下故亡此所稽也稽度皆明而不道也譬之
出不由門行不從徑也以是求利不亦難乎嘗觀之神農有炎
之德稽之虞夏商周之書度諸法士賢人之言所以存亡廢興
[03p045b]
而非由此道者未之有也
 解曰太易未判萬象渾淪兩儀旣分物物定位毫釐不能紊
 一二不可差聲動則響應形生而影從在我者其度可擬在
 人者其稽可决適堯舜則帝業可循由湯武則王功可襲神
 農有炎之德得此而已虞夏商周之書載此而已法士賢人
 之言辯此而已雖至聖之人微妙玄通深不可識一出而應
 物未有不由此道以治也孟子自謂知言則曰聖人復起必
 從吾言矣其言閑先聖之道亦曰聖人復起不易吾言矣於
 聖人之未生逆知聖人之必行者以其不外乎稽度而已夫
 所謂人愛我我必愛之人惡我我必惡之聖人不以人之愛
[03p046a]
 惡我而有憎愛於人也蓋曰人愛我必以我有以愛之也人
 惡我必以我有以惡之也
嚴恢曰所爲問道者爲富今得珠亦富矣安用道子列子曰桀
紂唯重利而輕道是以亡幸哉余未汝語也人而無義唯食而
已是雞狗也彊食靡角勝者爲制是禽獸也爲雞狗禽獸矣而
欲人之尊已不可得也人不尊已則危辱及之矣
 解曰莊子嘗以玄珠喻黃帝之道矣珠之爲物至圓而明寶
 之至也圓則物莫能窒明則物無不鑑故以得珠喻道之富
 且唯得道者萬物皆備莊子所謂有萬之富也重利以爲富
 終於危辱而已矣
[03p046b]
列子學射中矣請於關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者乎對
曰弗知也關尹子曰未可退而習之三年又以報關尹子尹子
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列子曰知之矣關尹子曰可矣守而勿
失也非獨射也爲國與身亦皆如之故聖人不察存亡而察其
所以然
 解曰射者非前期而中不可以爲善射爲其不知所以中也
 知其所以中則其中在我而甘蠅飛衞之巧可能也治國治
 身亦若是矣能察存亡之所以然故以道御時常存而不亡
 也如存亡之體已著則雖察之無益矣
列子曰色盛者驕力盛者奮未可以語道也故不班白語道矣
[03p047a]
一本作失而況行之乎
 解曰色盛者驕力盛者奮是少壯之時也物所攻焉德故衰
 焉安可以語道至於班白則欲慮柔而體將休焉故可與語
 道而行之也雖然此以人之役於大化者爲言耳亦有循大
 化而不與化俱者常不失其赤子之心雖壯而不驕雖耄而
 不耗其於語道無往而不暇矣
故自奮則人莫之告人莫之告則孤而無輔矣賢者任人故年
老而不衰智盡而不亂故治國之難在於知賢而不在自賢
 解曰不爲事任而材者盡其力故年老而不衰不爲謀府而
 智者周其謀故智盡而不亂雖以堯舜之聰明堯以不得舜
[03p047b]
 爲已憂舜以不得禹皋陶爲已憂治國之難如此而已安以
 恃自賢之行爲哉
宋人有爲其君以玉爲楮葉者三年而成鋒殺莖柯毫芒繁澤
亂之楮葉中而不可别也此人遂以巧食宋國子列子聞之曰
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葉則物之有葉者寡矣故聖人恃
道化而不恃智巧
 解曰刻玉爲楮亂之楮葉之中而不可别則人之智巧可以
 侔造化如此然刻玉者三年而成一葉造化之運陽氣潛迴
 倏然周天地徧萬物榮枯而折甲雕刻眾形而不爲巧且有
 若宋人之巧僅得食於宋國耳況於巧不盡若宋人者哉故
[03p048a]
 聖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
子列子窮容貌有饑色客有言之鄭子陽者曰列禦㓂蓋有道
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爲不好士乎鄭子陽卽令官遺
之粟子列子出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
而拊心曰妾聞爲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今有饑色君過而
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也哉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
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
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
 解曰聖人之於辭受無所苟也非其道雖身死而不受也寧
 以妻妾之奉而爲之乎以涉世是以免於難
[03p048b]
魯施氏有二子其一好學其一好兵好學者以術干齊侯齊侯
納之以爲諸公子之傅好兵者之楚以法干楚王王悅之以爲
軍正祿富其家爵榮其親施氏之隣人孟氏同有二子所業亦
同而窘於貧羡施氏之有因從請進趣之方二子以實告孟氏
孟氏之一子之秦以術干秦王秦王曰當今諸侯力爭所務兵
食而已若用仁義治吾國是滅亡之道遂宮而放之其一子之
衛以法干衞侯衞侯曰吾弱國也而攝乎大國之間大國吾事
之小國吾撫之是求安之道若賴兵權滅亡可待矣若全而歸
之適於他國爲吾之患不輕矣遂刖之而還諸魯旣反孟氏之
父子叩胷而讓施氏施氏曰凡得時者昌失時者亡子道與吾
[03p049a]
同而功與吾異失時者也非行之謬也且天下理無常是事旡
常非先日所用今或棄之今之所棄後或用之此用與不用無
定是非也投隙抵時應事無方屬乎智智苟不足使若博如孔
邱術如呂尙焉往而不窮哉孟氏父子舍然無愠容曰吾知之
矣子勿重言
 解曰齊之國氏宋之向氏其貧富之不同者向氏不喻國氏
 之道也北宮子西門子其造事之窮達不同者德命之厚薄
 或異也若魯之施氏孟氏所業旣同則非若國氏向氏之不
 同道也亦非若北宫子西門子德命之厚薄也齊因太公之
 俗繼以管晏之治衛封自康叔武公嗣修其政故衞多君子
[03p049b]
 而齊衞之國所務者仁義而已楚居蠻夷武王嘗欲以敝甲
 觀中國之政莊王觀兵於洛郊而問周鼎秦自孝公以下蠶
 食六國秦楚之王所務者兵食而已施氏以孟氏之所以事
 衞之術而事楚干秦之法而干齊故無適而不利孟氏亦以
 干衞之術而之秦適秦之法而干衞則亦與施氏同功矣奈
 何易置其術耶故施氏以爲其無適時之智孟氏亦釋然無
 愠容矣仁義爲治之德盛故其得罪也大兵權彊國之術淺
 故罪止於刖耳雖然投隙抵時應事無方者屬乎智天下之
 事固有智之所無奈何者則二氏之窮達是亦有命而已而
 列子稱其言者蓋說符之論不離於形名之稽度如以物之
[03p050a]
 窮達一切委之於命則學者將趣於聚塊積塵之無爲而非
 道矣故於此特不廢適時之智
晉文公出會欲伐衞公子鋤仰天而笑公問何笑曰臣笑鄰之
人有送其妻適私家者道見桑婦悅而與言然顧視其妻亦有
招之者矣臣竊笑此也公寤其言乃止引師而還未至而有伐
其北鄙者矣
 解曰人之心見不殊遠也我之所欲人亦欲焉我之所知人
 亦知焉將騁已之志而不顧人之情是亦惑矣
晉國苦盜有郄雍者能視盜之貌察其眉睫之間而得其情晉
侯使視盜千百无遺一焉晉侯大喜告趙文子曰吾得一人而
[03p050b]
一國盜爲盡矣奚用多爲文子曰吾君恃伺察而得盜盜不盡
矣且郄雍必不得其死焉俄而羣盜謀曰吾所窮者郄雍也遂
共盜而殘之晉侯聞而大駭立召文子而告之曰果如子言郄
雍死矣然取盜何方文子曰周諺有言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
隱匿者有殃且君欲無盜莫若舉賢而任之使教明於上化行
於下民有耻心則何盜之爲於是用隨會知政而羣盜奔秦焉
 解曰恃伺察者得盜於旣盜之後明教化者禁盗於未萌之
 先旣爲盜矣仁將焉在故郄雍之視盜則不得其死焉化已
 行矣民斯知恥故用隨會知政則羣盜奔秦焉夫使羣盜去
 而奔秦猶治水者之以隣國爲壑也以道治天下則其民居
[03p051a]
 不知所爲行不知所之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羡志不存夫孰
 爲盜晉國方恃伺察故卽其失而救之使之知政耳不遽而
 語諸道也
孔子自衛反魯息駕乎河梁而觀焉有懸水三十仞圜流九十
里魚鼈弗能游黿鼉弗能居有一丈夫方將厲之孔子使人並
涯止之曰此懸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魚鼈弗能游黿鼉弗能
居也意者難可以濟乎丈夫不以錯意遂度而出孔子問之曰
巧乎有道術乎所以能入而出者何也丈夫對曰始吾之入也
先以忠信及吾之出也又從以忠信忠信錯吾軀於波流而吾
不敢用私所以能入而復出者以此也孔子謂弟子曰二三子
[03p051b]
識之水且猶可以忠信誠身親之而況於人乎
 解曰忠則從水之道而不私信則安於水而不疑若是則其
 出入於水也不知所以然而然矣此所以能入而復出也黃
 帝篇嘗言此以爲順性命之理而然也此以爲忠信錯其軀
 於波流者蓋忠信卽性命之理也前篇明帝道之自然故云
 性命此篇明物理之符驗故云忠信孔子嘗語子張謂忠信
 雖蠻貊之邦行矣其言主忠信者不一矣故於此亦俾二三
 子識之也
  說符中
白公問孔子曰人可與微言乎孔子不應白公問曰若以石投
[03p052a]
水何如孔子曰吳之善没者能取之曰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
曰淄澠之合易牙嘗而知之白公曰人故不可與微言乎孔子
曰何爲不可唯知言之謂者乎夫知言之謂者不以言言也爭
魚者濡逐獸者趨非樂之也故至言去言至爲无爲夫淺知之
所爭者未矣白公不得已遂死於浴室
 解曰音之所不能該則識無與焉可言則可知矣我以有知
 而能言彼以有言而可知蓋形聲旣見雖若淄澠之合疑難
 辯矣易牙能嘗而知之故白公方問微言於孔子孔子旣已
 知其意之所存而不應矣言之不可隱也如此然而無心於
 言者雖言而無言有心於言者欲微而益彰是以言非不可
[03p052b]
 微也欲微則不微矣故有言則有爲有爲則有爭我以怨往
 彼以害來猶爭魚逐獸之濡走其勢不得不然也若夫知言
 之謂者不以言言也無言則無爲矣視彼淺知之爭直若蠻
 觸耳不亦末乎白公雖聞孔子之言其終死於浴室者豈非
 以父之讎故不得已歟
趙襄子使新穉穆子攻翟勝之取左人中人使遽人來謁之襄
子方食而有憂色左右曰一朝而兩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
有憂色何也襄子曰夫河江之大也不過三日飄風暴雨不終
朝日中不須臾今趙氏之德行无所施於積一朝而兩城下亡
其及我哉孔子聞之曰趙氏其昌乎夫憂者所以爲昌也喜者
[03p053a]
所以爲亡也勝非其難者也持之其難者也賢主以此持勝故
其福及後世齊楚吳越皆嘗勝矣然卒取亡焉不達乎持勝也
唯有道之主爲能持勝孔子之勁能拓國門之關而不肯以力
聞墨子爲守攻公輸般服而不肯以兵知故善持勝者以彊爲

 解曰以我彊攻彼弱以我眾敵彼寡以我無釁攻彼有罪此
 萬全之道也盈極必虧成極必壞盛極必衰此必至之理也
 故勝之非難持之爲難語其勝則齊楚吳越皆嘗勝矣語其
 持非鳬鷖之君則不足以爲能焉何則勝者以彊持者以弱
 抗兵相加雖以彊勝非以彊故彊蓋有至柔之道運其彊耳
[03p053b]
 勝敵城下必以弱保非弱能保强亦以至柔之道積而剛耳
 故老子曰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彊草木之生也柔弱其
 死也枯槁兵彊則不勝木彊則共唯有道者達夫天地消息
 盈虛之理雖甚勁而不肯以力聞雖能服物而不肯以兵知
 以柔弱謙下爲表而常處於不爭之地故天下莫能與之爭
 非特莫之爭也又將樂推而不厭矣持勝之道孰大於是此
 孔子所以知趙氏之昌也
宋人有好行仁義者三世不懈家无故黑牛生白犢以問孔子
孔子曰此吉祥也以薦上帝居一年其父无故而盲其牛又復
生白犢其父又復令其子問孔子其子曰前問之而失明又何
[03p054a]
問乎父曰聖人之言先迕後合其事未究姑復問之其子又復
問孔子孔子曰吉祥也復教以祭其子歸致命其父曰行孔子
之言也居一年其子又无故而盲其後楚攻宋圍其城民易子
而食之析骸而炊之丁壯者皆乘城而戰死者大半此人以父
子有疾皆免及圍解而疾俱復
 解曰黑牛生白犢理之常也唯其無故而生則天其或者必
 有所示矣夫牛者祭天地之牲也則其無故而生是所以爲
 吉事之祥也牛水畜也黑者水之色白者金之色金生水黑
 而生白則反其所自生而其生無窮矣此行仁義不懈者所
 以恃此而免楚圍之戰死也且黑幽而白顯是亦始失明而
[03p054b]
 終復之類也聖人之言皆窮理盡性之說也故無往而不合
 其或迕者非不合也特其事之未究耳後之讀聖人之書未
 達聖人之旨安可遽而施之於事而求近効哉嘗試論之家
 無故黑牛生白犢者至於再又孔子以爲祥而教之薦上帝
 其發祥且異則宜有介福之佑矣乃止於父子免於乘城之
 役者蓋自道觀之禍福之異别於小智故其至也亦視時而
 爲輕重方周之衰六國之務兵權而已雖孔子之生當是時
 也幾不免陳蔡之阨則宋人之免於戰而死者自非行仁義
 不懈於三世而有以感動天地未易以得此也
宋有蘭子者以技干宋元宋元召而使見其技以雙枝長倍其
[03p055a]
身屬其踁並趨並馳弄七劔迭而躍之五劒常在空中元君大
驚立賜金帛又有蘭子又能燕戲者聞之復以干元君元君大
怒曰昔有異技干寡人者技无庸適値寡人有歡心故賜金帛
彼必聞此而進復望吾賞拘而擬戮之經月乃放
 解曰技之妙非不同而賞罰或異外物不可必也故君子務
 求其在我者而已
秦穆公謂伯樂曰子之年長矣子姓有可使求馬者乎伯樂對
曰良馬可形容筋骨相也天下之馬者若滅若没若亡若失若
此者絶塵弭𨅊臣之子皆下才也可告以良馬不可告以天下
之馬也臣有所與共擔纒薪菜者有九方皋比其於馬非臣之
[03p055b]
下也請見之穆公見之使行求馬三月而反報曰已得之矣在
沙邱穆公曰何馬也對曰牝而黃使人往取之牡而驪穆公不
說召伯樂而謂之曰敗矣子所使求馬者色物牝牡尙弗能知
又何馬之能知也伯樂喟然太息曰一至於此乎是乃其所以
千萬臣而無數者也若皋之所觀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麤在
其內而忘其外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
不視若皋之相者乃有貴乎馬者也馬至果天下之馬也
 解曰相馬技之末者也雖以伯樂之妙不能告之於其子其
 子亦不能受之於伯樂何則可傅者不出乎規矩鉤繩可相
 者不出於形容筋骨至於天下之馬則若滅而隱於存亡之
[03p056a]
 際若没而處乎恍惚之間超軼絶塵不知其所自非遺其物
 色觀其天機內得於中心外合於馬體則國馬可求而天下
 馬不可得矣故九方皋之求馬牡而驪而以爲牝而黃夫九
 方皋豈不能知色物牝牡哉牡而以爲牝爲其所用者牡所
 守者雌也驪而以爲黃爲其所驪者黑所存者中也此所謂
 見人所不見視人所不視乃有貴乎馬者也是以穆公聞其
 言以爲敗矣伯樂則雖是而知其千萬臣而無數馬至果天
 下之馬也蓋九方皋之於馬默得於不言之妙伯樂之於九
 方皋莫逆於無聲之中非九方皋不足以得馬非伯樂不足
 以知九方皋夫沙邱之馬未嘗無也而伯樂九方皋不出世
[03p056b]
 雖有天下馬不得與良馬同驂而齪齪與駑駘並馳於轅下
 者或不免矣噫天下馬難於知也如此又況於天下之士遊
 乎方外而不可知者乎徐無鬼見魏武侯告之以相馬此武
 侯所以大悅而笑也
楚莊王問詹何曰治國奈何詹何對曰臣明於治身而不明於
治國也楚莊王曰寡人得奉宗廟社稷願學所以守之詹何對
曰臣未嘗聞身治而國亂者也又未嘗聞身亂而國治者也故
本在身不敢對以末楚王曰善
 解曰黃帝問廣成子曰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穀以養人
 民吾又欲官陰陽以遂羣生廣成子以謂而佞人之心剪剪
[03p057a]
 者又奚足以語至道至於復往邀之而問治身奈何而可以
 長久廣成子則善其問而語之以至道蓋得其本則末不足
 慮矣故莊王問治國於詹何而詹何對以治身也
狐邱丈人謂孫叔敖曰人有三怨子知之乎孫叔敖曰何謂也
對曰爵高者人妬之官大者主惡之祿厚者怨逮之孫叔敖曰
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祿益厚吾施益博
以是免於三怨可乎
 解曰爵高者人妬之爲其軋已也官大者主惡之爲其逼巳
 也祿厚者怨逮之爲其多藏也爵高而志下則人莫見其高
 官大而心小則主不嫌其大祿厚而施博則人不厭其多此
[03p057b]
 其爲遠怨之道也
孫叔敖疾將死戒其子曰王亟封我矣吾不受也爲我死王則
封汝汝必无受利地楚越之間有寢邱者此地不利而名甚惡
楚人鬼而越人機可長有者唯此也孫叔敖死王果以羙地封
其子子辭而不受請寢邱與之至今不失
 解曰處眾人之所惡則不爭夫唯不爭故無尤累故可以長
 久夫孫叔敖爵祿足以榮身而遠於怨利澤及於子孫而能
 長有豈他道哉亦於富貴之中審盈虛消息之理使高不至
 於危滿不至於溢耳此所謂雖富貴不以養傷身者也若夫
 顏闔之眞惡富貴則又進此矣
[03p058a]
牛缺者上地之大儒也下之邯鄲遇盜於耦沙之中盡取其衣
裝車牛步而去視之歡然无憂𠫤之色盗追而問其故曰君子
不以所養害其所養盜曰嘻賢矣夫旣而相謂曰以彼之賢往
見趙君使以我爲必困我不如殺之乃相與追而殺之燕人聞
之聚族相戒曰遇盜莫如上地之牛缺也皆受教俄而其弟適
秦至關下果遇盜憶其兄之戒因與盜力爭旣而不如又追而
以卑辭請物盜怒曰吾活汝弘矣而追吾不已迹將著焉旣爲
盜矣仁將焉在遂殺之又傍害其黨四五人焉
 解曰牛缺以眞能無吝而被害燕人之弟又以憶其兄之戒
 假有所惜而受禍雖曰安危之變出於莫之爲而爲要二人
[03p058b]
 之爲是皆已甚而致然耳何則牛缺之遇盜歡然無憂吝之
 色亦足矣及追而問其故則又曰君子不以所養害其所養
 則在我之跡著矣憶其戒者力爭而不如亦可以已矣又追
 而以卑辭請物則在彼之跡著矣彼我之跡著則盜慮其反
 害於已也此二人之所以見殺於盜也然而彼之跡顯則其
 爲害也遠故所害者牛缺而已盜之跡顯則其爲害也近故
 有傍害其黨四五人焉
虞氏者梁之富人也家充殷盛錢帛無量財貨无訾登高樓臨
大路設樂陳酒擊博樓上俠客相隨而行樓上博者射明瓊張
中反兩㩉魚而笑飛鳶適墜其腐鼠而中之俠客相與言曰虞
[03p059a]
氏富樂之日久矣而常有輕易人之志吾不侵犯之而乃辱我
以腐鼠而此不報無以立慬於天下請與若等戮力一志率徒
屬必滅其家爲等倫皆許諾至期日之夜聚眾積兵以攻虞氏
大滅其家
 解曰滿盈之道天之所虧地之所變鬼神之所害人道之所
 惡唯聖人覩萬物之變遷故去甚而無益生去奢而無侈性
 去泰而無踰分游乎劵內而已虞氏之富旣以不仁而歛怨
 矣而又登高樓以要鬼神之所瞰臨大路以犯衆人之所惡
 設樂陳酒從事擊博恣其逸蕩安可長也故雖人嘗有陵物
 之心而禍敗之致乃出於飛鳶適墜其腐鼠夫飛鳶之得腐
[03p059b]
 鼠忍棄而墜之耶衢路之人不一矣乃適中其俠客豈非其
 驕奢爲神人之所共惡默有俾之墜而中者將啟俠者之怒
 邪
東方有人焉曰爰旌目將有適也而餓於道狐父之盜曰邱見
而下壺餐以餔之爰旌目三餔而後能視曰子何爲者也曰我
狐父之人邱也爰旌目曰譆汝非盜邪胡爲而食我吾義不食
子之食也兩手據地而歐之不出喀喀然遂伏而死狐父之人
則盜矣而食非盜也以人之盜因謂食爲盜而不敢食是失名
實者也
 解曰方其未能視則就而哺及其旣餔之而能視則因心妄
[03p060a]
 見謂盜之食爲盜至於隕其身而不顧由是知心目之知則
 其於利已也少而害已也多矣謂之爰旌目則以目能旌别
 也莊子曰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眼老子曰聖人爲腹不
 爲目豈以此歟
柱厲叔事莒敖公自爲不知已去居海上夏日則食菱芰冬日
則食橡栗莒敖公有難柱厲叔辭其友而往死之其友曰子自
以爲不知已故去今往死之是知與不知无辯也柱厲叔曰不
然自以爲不知故去今死是果不知我也吾將死之以醜後世
之人主不知其臣者也凡知則死之不知則弗死此直道而行
者也柱厲叔可謂懟以忘其身者也
[03p060b]
 解曰柱厲叔以有知而忘其身者也人之有知生於妄見以
 身爲我貴而愛之以蘄不死由是慮物之爲已害也其於萬
 物欲無不畢知而後已旣已有知知見內惑怨懟積中至於
 忘身而不悟是其始也將以知而愛身其終也乃以知而反
 害其身夫則知之不若不知也明矣君子之於死有輕若鴻
 毛有重若泰山若殺身以成仁則以其輕也懟以忘身何益
 哉故聖人之所尙者在乎知不知而其所病者在乎不知知
 也
楊朱曰利出者實及怨往者害來發於此而應於外者唯請是
故賢者慎所出
[03p061a]
 解曰觀爰旌目柱厲叔則怨往者害來可知矣而謂賢者爲
 之乎
  說符下
楊子之鄰人亡羊旣率其黨又請楊子之豎追之楊子曰嘻亡
一羊何追者之衆鄰人曰多歧路旣反問獲羊乎曰亡之矣曰
奚亡之曰岐路之中又有岐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楊子戚
然變容不言者移時不笑者竟日門人怪之請曰羊賤畜又非
夫子之有而損言笑者何哉楊子不答門人不獲所命弟子孟
孫陽出以告心都子心都子他日與孟孫陽偕入而問曰昔有
昆弟三人游齊魯之間同師而學進仁義之道而歸其父曰仁
[03p061b]
義之道若何伯曰仁義使我愛身而後名仲曰仁義使我殺身
以成名叔曰仁義使我身名並全彼三術相反而同出於儒孰
是孰非邪楊子曰人有濱河而居者習於水勇於泅操舟鬻渡
利供百口裏糧就學者成徒而溺死者幾半本學泅不學溺而
利害如此若以爲孰是孰非心都子嘿然而出孟孫陽讓之曰
何吾子問之迂夫子答之僻吾惑愈甚心都子曰大道以多岐
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學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異若是唯
歸同反一爲亡得喪子長先生之門習先生之道而不達先生
之況也哀哉
 解曰易曰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天
[03p062a]
 下何思何慮蓋思以有歸也殊塗同歸則何思慮以有致也
 百慮一致則何慮譬猶之燕者北轅適越者南路審燕越之
 定位信道而不已雖有多岐亦不足惑矣唯其學者見道不
 審信道不篤要淺功而求近効捨大道之夷而好徑自以妄
 見而爲差殊迷其同歸一致而惑於殊塗百慮如亡羊者終
 不知所之而反耳此楊子之所以惑亡羊而損言笑也羊之
 辰未土之正位其屬則脾而意之府也亡羊則害於守意者
 也故楊子感之莊子謂藏穀均於亡羊亦此意也心都子則
 能存心而守意者也故知以學仁義者同師而異術爲問而
 楊子則以學泅而半溺爲答也孟孫陽則雖居物之先趨於
[03p062b]
 動出而支離於道矣與莊子所謂孟子反者異也是以謂心
 都子之問爲迂楊子之答爲僻也其以學泅爲喻者蓋學道
 者期於越生死流濟斯民於無難之地而已而學者以多方
 喪生不幾於學泅而溺乎雖然溺死者非水之咎喪生者非
 道之失以鬻渡爲利則不免於溺矣以多方求道則不免於
 喪生矣從水之道而不爲私則奚有於溺哉遵道之夷而不
 好徑亦奚有於喪哉此則楊子之志也
楊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緇衣而反其狗不
知迎而吠之楊布怒將扑之楊朱曰子無扑矣子亦猶是也嚮
者使汝狗白而往黑而來豈能无怪哉
[03p063a]
 解曰緇素之衣一易而狗莫之知則人將扑之外物遷變已
 莫之悟從而喜怒之者不一矣咎將誰扑哉唯循大變無所
 湮者爲足以語此
楊朱曰行善不以爲名而名從之名不與利期而利歸之利不
與爭期而爭及之故君子必愼爲善
 解曰始於爲善而終及於爭則所謂善者果善耶果不善耶
 故君子必愼爲善所謂愼爲善者非以善爲不可爲也亦不
 爲近名爲善而已苟無近名則天下莫能與之爭矣
昔人言有知不死之道者燕君使人受之不㨗而言者死燕君
甚怒其使者將加誅焉幸臣諫曰人所憂者莫急乎死己所重
[03p063b]
者莫過乎生彼自喪其生安能令君不死也乃不誅有齊子亦
欲學其道聞言者之死乃撫膺而恨富子聞而笑之曰夫所欲
學不死其人已死而猶恨之是不知所以爲學胡子曰富子言
非也凡人有術不能行者有矣能行而无其術者亦有矣衛人
有善數者臨死以訣喻其子志其言而不能行也他人問之以
其父所言告之問者用其言而行其術與其父无差焉若然死
者奚不能言生術哉
 解曰莊子曰使道而可獻則人莫不獻之於其君故燕之君
 不能使之不死者獻其道又曰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
 與其子孫故衞之善數者以訣喻其子其子志其言而不能
[03p064a]
 行也然而道可傳而不可受唯可傳故能行者不可无其術
 唯不可受故或有其術而不能行列子之著書亦此類也以
 夫道之不可告不可以與人也故不得已而寓之於書將使
 覺者用其言行其術而與其道無差耳
邯鄲之民以正月之旦獻鳩於簡子簡子大悅厚賞之客問其
故簡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故競而
捕之死者衆矣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過不
相補矣簡子曰然
 解曰陰符經曰恩生於害害生於恩以仁爲空適以害物天
 地之於萬物聖人之於百姓輔之以自然而無愛利之心一
[03p064b]
 視以芻狗者蓋此道也
齊田氏祖於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獻魚雁者田氏視之乃歎曰
天之於民厚矣殖五穀生魚鳥以爲之用衆客和之如響鮑氏
之子年十二預於次進曰不如君言天地萬物與我並生類也
類旡貴賤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爲而生之人取
可食者而食之豈天本爲人生之且蚊蚋噆膚虎狼食肉非天
本爲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
 解曰莊子曰萬物與我爲一故禽獸之智有自然與人同者
 徒以狀而見疎耳豈相爲而生之哉太古神聖之人其於異
 類會聚而訓受之同於人民以其心智與人不殊遠也後世
[03p065a]
 始以小大智力相制迭相食矣如以人之食肉謂爲人而生
 物則蚊蚋之噆膚亦爲物而生人矣田氏食客千人曾不如
 鮑氏之弱子爲早有知也卽是有以知道之所在無間於少
 長若鮑氏之子可謂千人之俊矣
齊有貧者常乞於城市城市患其亟也衆莫之與遂適田氏之
廐從馬醫作役而假食郭中人戲之曰從馬醫而食不以辱乎
乞兒曰天下之辱莫過於乞乞猶不辱豈辱馬醫哉
 解曰役馬醫之辱愈於乞而假食矣然齊之貧者初不以乞
 之辱而易志也徒以眾莫之與故不得已耳唯其安於貧如
 此故雖有戲之以榮辱不足以動其心矣又況於眞能辯榮
[03p065b]
 辱之境者其視得喪利害如何哉
宋人有游於道得人遺契者歸而藏之密數其齒告鄰人曰吾
富可待矣
 解曰遺契不足以致富猶陳言之不足以得道也此桓公之
 讀書輪人所以釋椎鑿而上問以謂古人之糟粕也
人有枯梧樹者其鄰父言枯梧之樹不祥其鄰人遽而伐之鄰
人父因請以爲薪其人乃不悅曰鄰人之父徒欲爲薪而教吾
伐之也與我鄰若此其險豈可哉
 解曰鄰父言枯梧之不祥不必以欲爲薪而言也因請以爲
 薪則踐可疑之塗矣其人遂以爲險特不知果鄰父之險邪
[03p066a]
 亦其人自險耶要之險不險在我而已
人有亡鈇者意其鄰之子視其行步竊鈇也顏色竊鈇也言語
竊鈇也作動態度无爲而不竊鈇也俄而抇其谷而得其鈇他
日復見其鄰人之子動作態度无似竊鈇者
 解曰鄰之子常自若也亡鈇者猜慮內藏則見其无爲而不
 竊鈇也猜慮一釋則見其无似竊鈇者由是觀之萬物紛錯
 皆自吾心爲之耳學者苟能誠其意猶亡鈇者則無往而不
 在於道矣物奚自而入焉
白公勝慮亂罷朝而立倒杖䇿錣上貫頤血流至地而弗知也
鄭人聞之曰頤之忘將何不忘哉意之所屬著其行足躓株埳
[03p066b]
頭抵植木而不自知也
 解曰莊子曰至人无已不知道者認有於我顧視吾之一身
 百骸九竅六臟賅而存焉若之何其能无已歟胡不觀諸白
 公勝邪慮內藏則至於忘頤頤之忘將何不忘哉又況內能
 致道則形軀合乎大同而無已者其理亦昭昭矣
昔齊人有欲金者淸旦衣冠而之市適鬻金者之所因攫其金
而去吏捕得之問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對曰取金之時
不見人徒見金
 解曰見物猶攫金則物外無道見道猶攫金則道外无物列
 子之書終於此者蓋八篇之訓皆假物明道也後之讀其書
[03p067a]
 者其悟不悟亦在夫欲不欲見不見之間耳
  說符解
語道之體不立一物離於言說語道之用不廢一物寓於形數
有形斯有名有數斯可紀成虧之不易如符之信始終之可驗
如符之合莫神於天其道符於陰陽莫富於地其理符於柔剛
莫大於帝王其德符於仁義如影之於形枉直隨形而不易如
響之於聲高下在聲而不差神農有炎之德備此而已虞夏商
周之書載此而已法士賢人之言明此而已是以列子之教由
楊朱而上旣已盡言至道之極矣必終之以說符也夫所謂至
道之極豈徒爲是窈冥昏默而已將以此感而遂通天下之故
[03p067b]
而爲說符之事也故說符之義在我者有度在人者有稽處世
者在於重道爲治者在於知賢應事者屬乎智持勝者本於道
治國先有治身遠怨由乎謙下利出者實及怨往者害來故賢
者愼所出名不與利期而利歸之利不與爭期而爭及之故君
子愼爲善凡其所言皆世道之安危人理之得喪凡其所爲皆
言之所能論意之所能察致者是以言道而不在於說符不足
以爲道也雖然列子以天瑞首篇以說符終訓天瑞卽自然之
符也天瑞言天道之妙而合符於生化是爲自天出而之人也
說符言人事之顯合驗於至道之妙是爲由人入而之天也大
道之行如環之循運而無積其際不可終其道不可窮常生常
[03p068a]
化以此而已嘗考列子之書自天瑞而下次序大道之體可得
而言矣天道之運必先於天瑞聖人之應世莫大於帝王故以
黃帝次天瑞穆王次黃帝也三代之王莫尙於文武至穆王而
王業衰矣不云其盛而言其衰以明大道之妙旣開其端則不
復純常而終至於弊有黃帝之治於前必有穆王之弊於後也
有帝王之治矣自非孔子之元聖刪詩定書繫易作經則帝王
之功業不白於後世矣是則帝王之道集明帝王之大成者孔
子而已故以仲尼次穆王由仲尼而來傳道之序無餘藴矣列
子抑慮後世 原缺變之不齊而支離於道也故假湯問以盡
其變使人不以物妨道也要萬物之變其爲莫不出於力其致
[03p068b]
莫不制於命致設力命之問答要其終歸於自然欲人之不制
命於外而已至於楊朱之篇則遣萬物之虛名而要於道之極
致道至於此則至矣盡矣不可以有加矣然而道不可以終無
也故以說符終焉由是觀之列子之教一出焉而爲天瑞一入
焉而爲說符是乃傳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之道而所謂古
之博大眞人者也其自名爲子列子者蓋以其爲子矣與孔子
同異乎諸子之子也後之不達其書之況者因謂不與帝王同
道而以其經並於諸子是直用管窺天其見者小耳何足道哉
學者宜盡心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