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001-1a] 
欽定四庫全書
韻語陽秋巻一 宋 葛立方 撰
謝朝華之巳披起夕秀於未振學詩者尤當領此陳腐
之語固不必渉筆然未去其陳腐不可得而飜為怪
怪竒竒不可致詰之語以欺人不獨欺人而且自欺
誠學者之大病也詩人首二謝靈運在永嘉因夢惠
連遂有池塘生春草之句元暉在宣城因登三山遂
有澄江静如練之句二公妙處蓋在於鼻無堊目無
[001-1b]
膜爾鼻無堊斤將曷運目無膜箆將曷施所謂混然
天成天球不琢者歟靈運詩如矜名道不足適已物
可忘清暉能娛人遊子憺忘歸元暉詩如春草秋更
緑公子未西歸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等語皆得
三百五篇之餘韻是以古今以為竒作又曷嘗以難
解為工哉東坡䟦李端叔詩巻云暫借好詩消永夜
每逢佳處輒叅禪蓋端叔作詩用意太過㕘禪之語
所以警之云
[001-2a]
陶潜謝朓詩皆平淡有思致非後來詩人怵心劌目雕
琢者所為也老杜云陶謝不枝梧風騷共推激紫燕
自超詣翠駮誰翦剔是也大抵欲造平淡當自組麗
中來落其華芬然後可造平淡之境如此則陶謝不
足進矣今之人多作拙易詩而自以為平淡識者未
嘗不絶倒也梅聖俞和晏相詩云因今適性情稍欲
到平淡苦詞未圓熟刺口劇菱芡言到平淡處甚難
也所以贈杜挺之詩有作詩無古今欲造平淡難之
[001-2b]
句李白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平淡而到天然
處則善矣
老杜寄身於兵戈騷屑之中感時對物則悲傷係之如
感時花濺淚是也故作詩多用一自字田父招飲詩
云歩屧随春風村村自花栁遣懐詩云愁眼看霜露
寒城菊自花憶弟詩云故園花自發春日鳥還飛日
暮詩云風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滕王亭子云古墻
猶竹色虛閤自松聲言人情對境自有悲喜而初不
[001-3a]
能累無情之物也
杜甫觀安西過兵詩云談咲無河北心肝奉至尊故東
坡亦云似聞指揮築上郡巳覺談笑無西戎蓋用左
太冲詠史詩長嘯激清風志若無東呉也王維云敵
騎千重只似無句則拙矣
杜子美曹將軍丹青引云將軍魏武之子孫於今為庶
為清門元㣲之去杭州詩亦云房杜王魏之子孫雖
及百代為清門則知老杜於當時巳為詩人所欽伏
[001-3b]
如此殘膏賸馥霑丐後代宜哉故㣲之云詩人以來
未有如子美者
老杜詩以後二句續前二句處甚多如喜弟觀到詩云
待爾嗔烏鵲抛書示鶺鴒枝間喜不去原上急曽經
晴詩云啼烏爭引子鳴鶴不歸林下食遭泥去髙飛
恨乆隂江閣卧病云滑憶雕胡飯香聞錦帶羮溜匙
兼暖腹誰欲致杯甖寄張山人詩云曹植休前軰張
芝更後身數篇吟可老一字買堪貧如此類甚多此
[001-4a]
格起於謝靈運廬陵王墓下詩云延州恊心許楚老
惜蘭芳解劔竟何及撫墳徒自傷李太白詩亦時有
此格如毛遂不堕井曾參寧殺人虛言誤公子投杼
感慈親是也
梅聖俞云作詩湏狀難冩之景於目前含不盡之意于
言外真名言也觀其送蘇祠部通判於洪州詩云沙
鳥看來沒雲山愛後移送張子野赴鄭州云秋雨生
陂水髙風落廟梧之類狀難冩之景也送馬殿丞赴
[001-4b]
宻州危㠶淮上去古木海邉秋和陳秘校云江水幾
經嵗鑑中無壯顔之類含不盡之意也
梅聖俞五字律詩於對聯中十字作一意處甚多如碧
瀾亭詩云危樓喧晩皷驚鷺起寒汀初見淮山云朝
來汴口望喜見淮上山送俞駕部云何時鷁舟上逺
見爐峰迎送張子野云不知從此去當見復何如和
王尉云度鴈不曽下新文誰寄評晝寢詩云及爾寂
無慮始知機盡空如此者不可勝舉詩家謂之十字
[001-5a]
格今人用此格者殊少也老杜亦時有此格放船詩
云直愁騎馬滑故作泛舟囬對雨云不愁巴道路恐
濕漢旌旗江月云天邉長作客老去一霑巾
杜甫客夜詩云客睡何曽着秋天不肯明陪王使君泛
江詩云山豁何時斷江平不肯流不肯二字含蓄甚
佳故杜兩言之與淵明所謂日月不肯遲四時相催
廹同意
退之贈崔立之前後各一篇皆譏其詩文易得前詩曰
[001-5b]
才豪氣猛易語言徃徃蛟螭雜螻蚓後詩曰文如翻
水成初不用意為二詩皆數十韻豈非欲刻薄於易
語之人乎前詩曰深蔵篋笥時一發戢戢已多如束
筍後詩曰每旬遺我書竟嵗無差池有以知崔於韓
情義之篤如此也
杜甫李白以詩齊名韓退之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
長似未易以優劣也然杜詩思苦而語竒李詩思疾
而語豪杜集中言李白詩處甚多如李白一斗詩百
[001-6a]
篇如清新庾開府俊逸鮑㕘軍何時一尊酒重與細
論文之句似譏其太俊快李白論杜甫則曰飯顆山
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為問因何太瘦生只為
從來作詩苦似譏其太愁肝腎也杜牧云杜詩韓筆
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搔天外鳯凰誰得髄何人解
合續弦膠則杜甫詩唐朝以來一人而巳豈白所能
望耶
選詩駢句甚多如宣尼悲獲麟西狩涕孔丘千憂集日
[001-6b]
夜萬感盈朝昏萬古陳徃還百代勞起伏多士成大
業羣賢濟洪績之類恐不足為後人之法也
近時論詩者皆謂偶對不切則失之麄太切則失之俗
如江西詩社所作慮失之俗也則徃徃不甚對是亦
一偏之見爾老杜江陵詩云地利西通蜀天文北照
秦秦州詩云水落魚龍夜山空鳥鼠秋叢篁低地碧
髙栁半天青豎子至云柤棃且綴碧梅杏半傳黄如
此之類可謂對偶太切矣又何俗乎如雜蕋紅相對
[001-7a]
他時錦不如磨滅餘篇翰平生一釣舟之類雖對不
求太切而未嘗失格律也學詩者當審此
許渾呈裴明府詩云江村夜漲浮天水澤國秋生動地
風漢水傷稼亦全用此一聯郊居春日詩云花前更
謝依劉客雪後空懐訪戴人和杜侍御云因過石城
先訪戴欲朝金闕暫依劉又送林處士云鏡中非訪
戴劍外欲依劉寄三州守云花深稚榻迎何客月在
膺舟醉幾人陪崔公讌又云賔舘盡開徐稚榻客㠶
[001-7b]
空戀李膺舟題王隱居云隨蜂收野蜜尋麝采生香
呈李明府云洞花蜂聚蜜嵓柏麝留香松江詩云晩
色千㠶落林聲一鴈飛深春詩云故里千㠶外深春
一鴈飛又寄盧郎中并贈閑師皆以庾樓對蕭寺見
於其他篇詠以楊栁對蒹葭以揚子渡對越王臺者
甚多蓋其源不長其流不逺則波瀾不至於汪洋浩
𣺌宜哉杜甫云讀書破萬巻下筆如有神欲下筆當
自讀書始
[001-8a]
韋應物詩平平處甚多至於五字句則超然出於畦逕
之外如遊溪詩野水煙鶴唳楚天雲雨空南齋詩春
水不生烟荒崗筠翳石詠聲詩萬物自生聼太空常
寂寥如此等句豈下於兵衞森畵㦸燕寢凝清香哉
故白樂天云韋蘇州五言詩髙雅閑淡自成一家之
體東坡亦云樂天長短三千首却愛韋郎五字詩
孟郊詩楚山相蔽虧日月無全輝萬株古栁根挐此磷
磷溪大行横偃脊百里芳崔嵬等句皆造語工新無
[001-8b]
一㸃俗韻然其他篇章似此處絶少也李覯評其詩
云髙處在古無上平處下觀二謝許之亦太甚矣東
坡謂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似食蟛
竟日嚼
空螯貶之亦大甚矣
太平廣記載宋之問於靈隠寺夜吟詩未就聞有人云何
不道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莫知何人人有識之
者此駱賔王也是時賔王與徐敬業俱隠名同逃巳
暮年矣而集中有江南送之問詩云秋江無緑芷寒
[001-9a]
汀有白蘋采之將何遺故人漳水濵兖州餞之問詩
云淮陽泗水北梁甫汶陽東别路青驪逺離尊緑蟻
空其相習如此不應暮年相遇於靈隱寺云不相識
也蓋是賔王逃難之時之問不欲顯其姓名爾
杜荀鶴鄭谷詩皆一句内好用二字相疊然荀鶴多用
於前後散句而鄭谷用於中間對聯荀鶴詩云文星
漸見射台星昨謁朱門謁孔門常仰門風維國風忽
地晴天作雨天猶把中才謁上才皆用於散聫鄭谷
[001-9b]
那堪流落逢摇落可得澘然是偶然自為醉客思吟
客官自中丞拜右丞初塵芸閣辭禪閣却訪支郎是
老郎誰知野性非天性不扣權門扣道門皆用於對
聯也
梅聖俞早有詩名故士能詩者徃徃寫巻投擲以質其
是非梅各有報章未嘗輕許之也讀黄萃詩巻則云
鳯凰養雛飛未髙雞鶩成羣趐終短讀蕭淵詩巻則
云野雉五色且非鳯知時善鳴雞若何讀孫且言詩
[001-10a]
巻則云汲井欲到深磨鑑欲盡塵讀張令詩巻則云
讀之不敢倦十未能一曉讀卲不疑詩巻則曰既觀
坐長嘆復想李杜韓皆因其短而教誨之也東坡喜
奬與後進有一言之善則極口褒賞使其有聞於世
而後巳故受其奬者亦踴躍自勉樂於修進而終為
令器若東坡者其有功於斯文哉其有功於斯人哉
律詩中間對聯兩句意甚逺而中實潛貫者最為髙作
如介甫示平甫詩云家勢到今宜有後士才如此豈
[001-10b]
無時答陳正叔云此道未行身有待古人不見首空
回魯直答彦和詩云天於萬物定貧我知效一官全
為親上叔父夷仲詩云萬里書來兒女瘦十月山行
氷雪深歐陽永叔送王平甫下第詩云朝廷失士有
司恥貧賤不憂君子難送張道州詩云身行南鴈不
到處山與北人相對閑如此之類與規規然在於嫓
青對白者相去萬里矣魯直如此句甚多不能槩舉
也
[001-11a]
韓愈以瀑布為天紳所謂懸瀑垂天紳是也孟郊以簷
溜為天紳所謂簷溜擲天紳是也東坡次韻王定國
倅潁詩亦有餘波猶足挂天紳之句
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黄鸝李嘉祐詩也王摩詰衍之為
七言曰漠漠水田飛白鷺隂隂夏木囀黄鸝而興益
逺九天閶闔開宫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王摩詰詩也
杜子美刪之為五言句閶闔開黄道衣冠拜紫宸而
語益工近觀山谷黔南十絶七篇全用樂天花下對
[001-11b]
酒渭川舊居東城尋春西樓委順竹忩等詩餘三篇
用其詩略㸃化而已樂天云相去六千里地絶天邈
然十書九不到何以開憂顔山谷則云相望六千里
天地隔江山十書九不到何用一開顔樂天云霜降
水反壑風落木歸山苒苒嵗時晏物皆復本原山谷
云霜降水反壑風落木歸山苒苒嵗華晩昆䖝皆閉
關樂天詩云渇人多夢飲饑人多夢飡春來夢何處
合眼到東川山谷云病人多夢醫囚人多夢赦如何春
[001-12a]
來夢合眼見鄉社葉少藴云詩人㸃化前作正如李光
弼將郭子儀之軍重經號令精彩數倍今觀三公所
作此語殆試然也
歸叟詩話載鼾睡詩一篇以為韓退之遺文其實非也
所謂有如阿鼻尸長喚忍衆罪鐵佛聞皺眉石人戰
摇腿等句皆不成語言而厚誣退之不亦寃乎歐陽永
叔有謝人送枕簟詩因及喜睡其曰少壯喘息人莫
聽中年鼻鼾尤惡聲癡兒掩耳謂雷作竈婦驚窺疑
[001-12b]
釡鳴與前詩不侔矣
人言居富貴之中者則能道富貴語亦猶居貧賤者工
於說饑寒也王岐公被遇四朝目濡耳染莫非富貴
則其詩章雖欲不富貴得乎故岐公之詩當時有至
寳丹之喻如寳藏發函金作界仙醪傳羽玉為臺夢
回金殿風光别吟到銀河月影低等句甚多李慶孫
富貴曲云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晏元
獻云太乞兒相若諳富貴者不爾道也元獻詩云棃
[001-13a]
花院落溶溶月栁絮池塘淡淡風此自然有富貴氣
吾曾伯祖侍郎諱宫雖起於寒㣲而論富貴若固有
之嘗有詩云翩翻燕子朱門靜狼籍梨花小院閑又
云西樓月上簾簾靜後苑花開院院香其視晏公真
不愧矣若孟郊借車載家具家具少於車陶潜敝襟
不掩肘黎
常乏斟杜甫天呉與紫鳯顛倒在短褐
皆巧於說貧者也
歐公一世文宗其集中羙梅聖俞詩者十幾四五稱之
[001-13b]
甚者如詩成希深擁鼻謳師魯巻舌藏戈矛又云作
詩三十年視我猶後軰又云少低筆力容我和無便
難追韻髙絶又云嗟哉我豈能知子論詩頼子能指
迷聖俞詩佳處固多然非歐公標榜之重詩名亦安
能至如此之重哉歐公後有詩云梅窮獨我知古貨
今難賣而聖俞贈滁州謝判官詩亦云吾詩固少愛
獨爾太守知皆言識之者鮮矣張芸叟評其詩云如
深山道人草衣捆屨王公大人見之屈膝
[001-14a]
蔡君謨娶余祖姑清源君而赴漳南幕余曾祖通議嘗
贈之詩曰藻思舊傳青管夢哲科新試碧雞才乍依
守寳蓮花幕更下温郎玉鏡臺可謂佳句矣韓退之
送陸暢詩云一來取髙第官佐東宫軍迎婦丞相府
誇映秀士羣鳴鸞桂樹間觀者何繽紛此二詩事相
類而語皆竒也
[001-14b]
韻語陽秋巻一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