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4e0189 楊忠介集-明-楊爵 (master)


[006-1a]
欽定四庫全書
 楊忠介集巻六
             明 楊爵 撰
 語錄
  論道
天命謂性性原于天也率性謂道動以天也修道謂教
求盡其天也戒懼慎獨自修之極至於中與和也中和
性命本然之則也能致之則動以天矣故其效至於天
[006-1b]
地位萬物育
道不可須臾離可離非道是言當戒懼之意莫見乎隠
莫顯乎微是言當謹獨之意應酬是有睹有聞不睹不
聞是無所應酬之際也如出門使民是有所應酬則有
睹有聞或問程子未出門使民之時當何如曰此儼若
思時也儼若思即是戒慎恐懼之意為功夫尚未説到
極至處故又提慎獨二字使人雖在暗室屋漏之中一
念發動之際凜然畏懼不可少怠不敢少息則天理常
[006-2a]
存私意不萌純一不已而合乎天矣
中和心之本體也未發之中萬物皆備故為天下之大
本已發之和大經大法所在而不可違故為天下之達
道怒與哀中節皆謂之和
致中和止至善之云也天地之位我位之也萬物之育
我育之也
君子之中庸中庸人理之常也小人反中庸豈人理哉
時中者黙識其理而妙宰物之權也若非禮之禮非義
[006-2b]
之義豈時中之道哉小人則率意妄為而已
天下之道至中庸而極理得其㑹同義至於入神非至
明不能察其幾非至徤不能致其決故民鮮能之矣
董常問文中子聖人有憂乎言天下皆憂吾何獨不憂
又謂樂天知命吾何憂何必如此説聖人固未易及然
常人一念之發得其本心則與聖人之心無以異但聖
人純亦不已衆人則或存或亡而已憂樂皆人情之常
而本於性也豈聖人獨有樂而無憂乎若曰樂天知命
[006-3a]
吾何憂不成父母病聖人亦樂天知命而不憂乎豈人
理也哉
  漫錄
夜初静坐少檢㸃日間言行因司馬温公論盡心行己
之要自不妄言始夫不妄言所言必皆當理非心有定
主豈能至此故輕躁鄙悖及事務瑣屑無益身心而信
口談論者皆妄言也因書以自戒
作一好事必要向人稱述使人知之此心不定也不知
[006-3b]
所作好事乃吾分所當為雖事皆中理纔能免於過惡
耳豈可自以為美才以為美便是矜心禹之不矜不伐
顔淵無伐善無施勞此聖賢切己之學也
與人論事辭氣欠平乃客氣也所論之事雖當於理即
此客氣之動便已流於惡矣可不戒哉書以自警予久
處獄中麄鄙忿戾畧無貶損麄鄙忿戾乃剛惡也負以
終身而不能變真可哀也因思横渠貧賤憂戚玉汝於
成乃惕然驚省嚴然愧耻今日患難安知非皇天玉我
[006-4a]
進修之地乎不知省愆思咎而有怨尤之心是背天也
背天之罪可不畏哉
予繫此四十一月矣邏者日在側覘予動作有甚厚予
攜壺酌以伸問者後一人來甚横逆予卧於舊門板上
阻之以席其人皆扯毁之謂予罪人不宜如此又往往
發其厚予者使人知之曰某日某皆潜獻其處者葢令
其得罪以見巳薄之為是有蘓喬二人皆厚予者乃忿
忿不平揚罵曰是固無傷也予非私交化外人雖得罪
[006-4b]
亦何憾
予與劉子煥吾周子順之同飯後因論人才各有所宜
予謂二公自度宜何責任劉子曰吾為孟公綽可周子
曰今日府州外任勉强幾分予曰滕薛大夫聖人固不
許公綽在春秋時欲盡其職亦非易事觀於子産相鄭
可見然則孟公綽亦不可輕㸔
一人因狂病迷謬入朝立御座上捕下法司擬重獄成
未決其母詣登聞皷稱寃順之在吏科時直受皷狀遇
[006-5a]
此事未為准理順之因問予使公遇此事當何如處之
予曰當論其狂病誤犯不可加罪但罪守門者失於防
禦則可矣劉子曰當封進皷狀使朝廷知其以病迷下
法司從末减可也順之曰此固皆是但如此為之必得
罪以此小事得罪吾不欲也劉子謂論人無罪不當殺
恐非小事予曰此皆論利害未説到義理處若論義理
則當為即為當止即止豈計得罪順之以為然
好議論人長短亦學者之大病也若真有為己之心便
[006-5b]
惟日不足戒懼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時時刻
刻防檢不暇豈暇論人學所以成性而已人有寸長取
為己有於其所短且置勿論輕肆辨折而無疑難涵蓄
之心謂之喪徳可也此予之深患不能自克可愧可愧
道心人心只以是與不是求之一念發動的不是則為
人心道心極難體認擴充戒謹恐懼之功少有間斷則蔽
錮冺滅而存焉者寡矣故曰惟微人心一動即在凶險
路上行矣喪徳滅身亡國敗家由於此故曰惟危所謂
[006-6a]
卿士有一於身家必喪邦君有一於身國必亡内作色
荒外作禽荒酣酒嗜音峻宇雕牆有一於此未或不亡
則人心之危真可畏哉
易謂險以說困而不失其所亨其惟君子乎予久處困
難亦時以此自慰但罪惡深重為世道之損者甚大仰
愧於天俯怍於人襟懐滯礙鬱抑不安之時常多
心静則能知幾方寸擾亂則安其危利其災禍幾顯著
而不能察矣況於幾乎幾者動之微而吉凶之先見者
[006-6b]
也所謂先見亦察吾動是與不是而已所動者是吉即
闗於此矣所動者不是凶即萌於此矣意向少離於道
則步履反戾差之毫釐謬以千里矣故學者以慎獨為

予稟性麄鄙動輒乖謬夜間静坐思此身過惡真不自
堪真難自容可謂虚負此生矣年踰五十血氣漸衰老
景將至始自知過則已晩矣可勝嘆哉尚幸殘生未冺
欲自克勵求免於惡終耳書以自警
[006-7a]
顔孟二大賢雖氣象不同而學則未始有異顔子之學
在非禮勿視聴言動不違仁不遷怒不貳過孟子之集
義養氣擴充四端求放心存心養性以事天則亦顔子
克己復禮之學也
天下萬變真妄二字可以盡之偏蔽者妄也本體則真
也學所以去偏蔽之妄全本體之真全則道本於性性
純乎天立人之道始無愧矣天地亘古亘今但有此一
箇大道理則亘古亘今之聖賢不容更有兩様學問也
[006-7b]
見獄中或有警擾呼左右問何事久而思之此動心也
身居此地須要置生死於度外刀鋸臨之從容以受致
命遂志可也此正是為學用功處因思劉元城鼾睡是
何等胸懐可謂毅然大丈夫矣
今日蚤起朗誦君子之所以異於人者一章即覺襟懷
開洒心廣體胖有西銘與物同體之氣象此心易至昬
惰須常以聖賢格言輔養之便日有進益
士之處世須振拔特立把持得定方能有為見得義理
[006-8a]
必直前為之不為利害所怵不為流俗所惑可也如子
思辭鼎肉孟子却齊王之召剛毅氣象今可想見真可
為獨立不懼者若曰事姑委曲我心自别即自欺也始
或以小善放過且不可為小惡放過且可為之日漸月
磨墮落俗坑必至變剛為柔刓方為圓大善或亦不為
大惡或亦為之因循苟且可賤可恥將以惡終而不知
矣此由辨之不早持之不固也書以自戒
涇野吕先生過某府太守侍坐太守子讀書樓上聲徹
[006-8b]
于樓下太守令止之曰當微誦恐損傷既又促左右以
時進食曰勿令饑又戒之曰當為掖之恐或蹉跌先生
謂太守曰公之愛子可謂至矣願推此心以愛百姓可
也遇順徳府太守餞于門外餞所近養濟院先生以饌
食一卓令二吏送院中謂太守曰以公佳饌與無告者
共之願公體我此心以惠恤鰥寡可也訥溪周子述以
告余余為嘆息者久之古人以離羣索居為深戒子貢
問為仁孔子告以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使
[006-9a]
志道君子常得與先生相親焉獲覩徳容聞至論以自
警省不患徳之不修而政之不善也嗚呼仁人君子之
言其利溥哉
智者自以為不足愚者自以為有餘自以為不足則以
虚受人進善其無窮矣自以為有餘必無孜孜求進之
心以一善自滿而他善無可入之隙終亦必亡而已矣
書之以自勵焉
平時所為得失相半求欲寡過而不可得幽囚坑久繋
[006-9b]
中頗覺省悟始有向學之心然殘損餘息血氣衰減策
勵不前虚生人世與草木同腐矣可愧哉
蚤起散步圜階日升東隅晴空萬里鳶鳥交飛不覺襟
懐開灑萬慮皆空因思曽晳沂水氣象亦是如此癸卯
嵗季冬十三日書
古人立已甚嚴其責人甚恕今人立已甚恕其責人甚
嚴孜孜為己不求人知方始是學
夫子答顔淵為仁之功在非禮勿視聽言動居髙位有
[006-10a]
高位的視聴言動居下位有下位的視聴言動處患難
有患難的視聴言動臨死時有臨死時的視聴言動道
無不在
予與劉周二公倚圜墻北向坐一人解於北墻下相去
甚近二公訝之曰何不少避予曰此鄭瞽人旋於宋朝
之意葢謂我無所問也
因置一甎奠食碗置之未安之處此心不已必欲既安
然後已將一箇身心不㑹置之安穏之地如箇無稍工
[006-10b]
之舟漂蕩於風波之上東風來則西去西風來則東去
是何道理則是置此身心不如置此甎之敬慎也
六月初八日夜初寢夢一男子長身少鬚鬚間白呼爵
相拜曰予王陽明也數談論未嘗自言其所學語未畢
忽驚寤予瞿然曰是何先聖先賢來此以教我乎或慷
慨殺身於此地如劉忠愍之類者相與邂逅於夢寐乎
明早當焚香拜謝之俄而屋脊墜一小甎塊於卧傍木
板上聲震屋中守者驚起初九日早辰記
[006-11a]
初九日夜夢一廟中塑伏羲像所服甚古雜以洪荒草
服一人講易十三卦制器尚象之義於廟問之乃程先
生也聴有儒士二人予入獄中四十一月夢闗義勇武
安王與予遇者三亦有無言時亦有數相語時
連日天雨獄中木板皆濕予體弱少食因思小兒在外
父子五年不能相見衣食不能相顧時張道全伍天夀
二生皆在外候予與小兒同處數日消息未聞為之戚
戚又思素患難行乎患難事至於此皆天命也當安受
[006-11b]
之陳少陽歐陽徹二公未嘗傳贄為臣以言語自任而
殺其身況予論思之職敢不盡臣子一日之心乎盡此
心以求自慊則或死或生豈可逆料予居此四年邏者
候予有言日必録予頗聞之毎見未嘗一言相答有以
予不言回報者必笞之有以其言作予言以回報者又
以不似笞之於是邏者窮矣多以情相告求予言以免
其笞且曰事關於忠義者願得數語子應之曰吾奏章
數千言字字是忠義句句是忠義乃以為非所當言而
[006-12a]
深罪之今若以忠義騰口舌於爾輩之前是吾羞也
一邏者求予有言情甚切至予應之曰語出於無心者
公記去則予心無愧若出於有心是故為巧語轉移天
聴以苟免罪難也予實羞焉況一有此心是即機變之
智巧舉平生而盡棄之天必誅絶使即死于此其人慘
然曰公之心如此子再不復求公言矣
又一邏者告予曰今日好言語上之矣問之乃太甲篇
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又繼之曰我乃自作孽
[006-12b]
者故罪至于此予應之曰吾為言官天下事皆所當言
往時一疏上為朝廷下為蒼生宗廟社稷萬萬年深長
之慮豈自作孽者其人黙然
晴川劉公陞工部將之任冢宰羅整菴翁家居劉公辭
行整菴贈之以詩既劉公下獄與予誦之予與藴山錢
子皆依韻和之後人傳其詩於整菴處近一士夫來京
整菴公語相告曰向日得詩和答已具但欠推敲未可
寄去予曰此非欠推敲也元老大臣家食十年未嘗以
[006-13a]
書簡通權貴乃以一詩交罪人可乎此老可以為法甲
辰年六月十二日記
癸卯年二月内馬主政拯以事下獄馬十九嵗發解廣
東二十舉進士任工部主政器度識見人未易及告予
曰聞近士大夫言自古人主有本事者惟秦皇漢武兩
君而已予應之曰否自古人主有本事者惟堯舜文王
而已堯在位百年萬邦時雍治極當亂之時而子丹朱
又不肖堯乃尋一個舜將天下分付與他愈至於治舜
[006-13b]
在位五十年四方風動亦治極當亂之時其子商均亦
不肖舜乃尋一個禹將天下分付與他亦愈至於治文
王深仁厚澤延周家之基業至八百年堯舜文王以天
自處氣運興衰不在於天而在我所謂通其變使民不
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者此其本事何大哉秦皇剪除
六國焚棄詩書掃滅先王之迹而惟任一己之私一夫
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漢武承文景之富
庶若委任賢俊取法先王則禮樂可興顧以多欲亂政
[006-14a]
窮兵黷武至於海内虛耗幾致顛覆非有昭宣繼之則
漢之天下未可知也若二君之所為適足覆宗絶祀而
已烏在其所謂有本事哉且使人主不法堯舜文王而
法秦皇漢武是啟其殺伐之心而欲以亂天下也其所
言謬妄亦甚矣馬出獄數月以病卒予甚悼之
閒步垣中井上日色慘淡光景寂寥下視井水湛然清
澈因思井渫不食為我心惻為之戚然
嘉靖乙巳年九月初五日朝發濬縣晩宿林清店店主
[006-14b]
醜惡買麵食用醋其人吝從者曰此不過費銅錢一文
其人應之曰雖與十文吾亦不賣又欲買小米次蚤作
粥其人亦固拒之予聞矣呼從者止之曰再勿與語此
數家之隙地或有賢者無招客屋而有屋者又非賢因
思昔人言堯舜以天下讓而世之匹夫爭半錢之利人
品相去何啻九牛毛易曰初六童觀小人道也此市井
之常度其識見止此無足怪也
大人當治安之時為危亂小人以危亂之時為治安皆
[006-15a]
此小闕文/也有大人之向慕有小人之向慕有大人之
識度有小人之識度有大人之作用有小人之作用此
天地生物之不齊教化之施固有要而以宇宙間事為
己責者不可不慎也乙巳年九月五日燈下書
  論文
文章以理為主以氣為輔所論純是一段義理是以理
為主辭氣充盛渾厚不覺軟弱是以氣為輔須胸中正
大不以偏曲邪小之見亂其心又廣讀聖賢格言以充
[006-15b]
養之如此則舉筆造語皆自胸中流出其吐辭立論愈
出愈新而無窮也如取之左右逢其源也其騰匯洩蓄
流轉渾厚波瀾汪洋如決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也其光
燄發揚照耀昭灼如日月中天深谷窮崖之幽花石草
木之微青者自青白者自白仰之以生輝觸之而成色

  馮司空語錄附
 馮先生曰吾闗中如王端懿之事功楊斛山之節義
[006-16a]
 吕涇野之理學李空同之文章足稱國朝闗中四絶
 然事功節義係於所遇文章係乎天資三者俱不可
 必所可必者惟理學耳吾輩惟從事于理學則事功
 節義文章隨其所遇當自有可觀處不必逐件去學
 而後謂之學四先生也
 先生曰事功如端懿節義如斛山真為國朝第一然
 學端懿者不當學事功學斛山者不當學節義何也
 假如端懿當日上疏後即觸怒逮獄遭譴被播如斛
[006-16b]
 山則端懿當以節義名不得以事功名矣如斛山當
 日上疏後䝉温㫖嘉納陟華躋膴則斛山又當以事
 功名不得以節義名矣可見吾輩只當就二公同道
 二公易地皆然處學不當在事功節義上學但不知
 二公同道處何在易地皆然處何在願共思之母草
 草㸔過
 問楊斛山先生大節凜凜一代不知何修至此曰先
 生學問亦從鷄鳴孶孶為善一念來觀其詩有曰病
[006-17a]
 潜隠處最難醫拔去深根思匪夷舜蹠相懸初未逺
 差之千里自毫釐又云一原萬象皆同有要把心從
 此處知善到公時多少大須知無我是無私觀此則
 先生生平大節葢有所本云
 
 
 
 
[006-17b]
 
 
 
 
 
 
 
 楊忠介集巻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