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3j0038 容齋隨筆-宋-洪邁 (master)


[014-1a]
容齋隨筆卷第十四十七則
    張文潜論詩
前輩議論有出於率然不致思而於理近礙者張文潜
云詩三百篇雖云婦人女子小夫賤隷所爲要之非深
於文章者不能作如七月在野至入我牀下於七月巳
下皆不道破直至十月方言蟋蟀非深於文章者能爲
之邪予謂三百篇固有所謂女婦小賤所爲若周公召
康公穆公衞武公芮伯凡伯尹吉甫仍叔家父蘇公宋
襄公秦康公史克公子素其姓氏明見於大序可一槩
論之乎且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本自言農民
[014-1b]
出入之時耳鄭康成始并入下句皆指爲蟋蟀正巳不
然今直稱此五句爲深於文章者豈其餘不能過此乎
以是論詩隘矣
    漢祖三詐
漢髙祖用韓信爲大將而三以詐臨之信旣定趙髙祖
自成臯度河晨自稱漢使馳入信壁信未起即其卧奪
其印符麾召諸將易置之項羽死則又襲奪其軍卒之
僞㳺雲夢而縛信夫以豁逹大度開基之主所行乃如
是信之終於謀逆盖有以啓之矣
    有心避禍
[014-2a]
有心於避禍不若無心於任運然有不可一槩論者董
卓盜執國柄築塢於郿積榖爲三十年儲自云事不成
守此足以畢老殊不知一敗則掃地豈容老於塢耶公
孫瓉據幽州築京於易地以鐵爲門樓樐千重積榖三
百萬斛以爲足以待天下之變殊不知梯衝舞於樓上
城豈可保邪曹爽爲司馬懿所奏梪範勸使舉兵爽不
從曰我不失作冨家翁不知誅滅在旦暮耳冨可復得
邪張華相晉當賈后之難不能退少子以中台星坼勸
其遜位華不從曰天道玄逺不如静以待之竟爲趙王
倫所害方事勢不容髮而欲以静待又可蚩也他人無
[014-2b]
足言華博物有識亦闇於幾事如此哉
    蹇解之險
蹇卦艮下坎上見險而止故諸爻皆有蹇難之辭獨六
二重言蹇蹇說者以爲六二與九五爲正應如臣之事
君當以身任國家之責雖蹇之又蹇亦匪躬以濟之此
解釋文義之旨也若㝷繹爻畫則有說焉盖外卦一坎
諸爻所同而自六二推之上承九三六四又爲坎體是
一卦之中巳有二坎也故重言之解卦坎下震上動而
免乎險矣六三將出險乃有負乗致㓂之咎豈非上承
九四六五又爲坎乎坎爲輿爲盜旣獲出險而復蹈焉
[014-3a]
冝其可醜而致戎也是皆中爻之義云
    士之處丗
士之處丗視冨貴利禄當如優伶之爲參軍方其据几
正坐噫嗚訶箠羣優拱而聽命戯罷則亦巳矣見紛華
盛麗當如老人之撫節物以上元清明言之方少年壯
盛晝夜出㳺若恐不暇燈收花暮輒悵然移日不能忘
老人則不然未甞置欣戚於匈中也覩金珠珍玩當如
小兒之弄戯劇方雜然前陳疑若可恱即委之以去了
無戀想遭橫逆機穽當如醉人之受罵辱耳無所聞目
無所見酒醒之後所以爲我者自若也何所加損哉
[014-3b]
    張全義治洛
唐洛陽經黃巢之亂城無居人縣邑荒圯僅能築三小
城又遭李罕之争奪但遺餘堵而巳張全義招懷理葺
復爲壯藩五代史於全義傳書之甚略資治通鑑雖稍
詳亦不能盡輒采張文定公所著搢紳舊聞記芟取其
要而載于此厥今荆襄淮沔創痍之餘綿地數千里長
民之官用守邊保障之勞超階擢職不知幾何人其眞
能髣髴全義所爲者吾未見其人也豈局於文法譏議
有所制而不得騁乎全義始至洛於麾下百人中選可
使者十八人命之曰屯將人給一旗一牓於舊十八縣
[014-4a]
中令招農户自耕種流民漸歸又選可使者十八人命
之曰屯副民之來者綏撫之除殺人者死餘但加杖無
重刑無租稅歸者漸衆又選諳書計者十八人命之曰
屯判官不一二年每屯户至數千於農隙時選丁夫教
以弓矢槍劒爲坐作進退之法行之一二年得丁夫二
萬餘人有盜賊即時擒捕關市之賦迨於無籍刑寛事
簡逺近趨之如市五年之内號爲冨庶於是奏每縣除
令簿主之喜民力耕織者知某家𧖟麥善必至其家悉
召老㓜親慰勞之賜以酒食茶綵遺之布衫裙袴喜動
顔色見稼田中無草者必下馬觀之召田主賜衣服若
[014-4b]
禾下有草耕地不熟則集衆決責之或訴以闕牛則召
責其鄰伍曰此少人牛何不衆助自是民以耕桑爲務
家家有蓄積水旱無飢人在洛四十餘年至今廟食嗚
呼今之君子其亦肯以全義之心施諸人乎
   博古圖
政和宣和間朝廷置書局以數十計其荒陋而可笑者
莫若博古圖予比得漢匜因取一冊讀之發書捧腹之
餘聊識數事于此父癸匜之銘曰爵方父癸則爲之說
曰周之君臣其有癸號者惟齊之四丗有癸公癸公之
子曰哀公然則作是器也其在哀公之時歟故銘曰父
[014-5a]
癸者此也夫以十干爲號及稱父甲父丁父癸之類夏
商皆然編圖者固知之矣獨於此器表爲周物且以爲
癸公之子稱其父其可笑一也周義母匜之銘曰仲姞
義母作則爲之說曰晉文公杜祁讓偪姞而巳次之趙
孟云母義子貴正謂杜祁則所謂仲姞者自名也義母
者襄公謂杜祁也夫周丗姞姓女多矣安知此爲偪姞
杜祁但讓之在上豈可便爲母哉旣言仲姞自名又以
爲襄公爲杜祁所作然則爲誰之物哉其可笑二也漢
注水匜之銘曰始建國元年正月癸酉朔日制則爲之
說曰漢初始元年十二月改爲建國此言元年正月者
[014-5b]
當是明年也案漢書王莽以初始元年十二月癸酉朔
日竊即眞位遂以其日爲始建國元年正月安有明年
却稱元年之理其可笑三也楚姬盤之銘曰齊侯作楚
姬寶盤則爲之說曰楚與齊從親在齊湣王之時所謂
齊侯則湣王也周末諸侯自王而稱侯以銘器尚知止
乎禮義也夫齊楚之爲國各數百年豈必當湣王時從
親乎且湣王在齊諸王中最爲驕暴甞稱東帝豈有肯
自稱侯之理其可笑四也漢梁山鋗之銘曰梁山銅造
則爲之說曰梁山銅者紀其所貢之地梁孝王依山鼓
鑄爲國之冨則銅有自來矣夫即山鑄錢乃吳王濞耳
[014-6a]
梁山自是山名屬馮翊夏陽縣於梁國何預焉其可笑
五也觀此數說他可知矣
    士大夫論利害
士大夫論利害固當先陳其所以利之實然於利之中
而有小害存焉亦當科別其故使人主擇而處之乃合
母隠勿欺之誼趙充國征先零欲罷騎兵而屯田宣帝
恐虜聞兵罷且攻擾田者充國曰虜小宼盜時殺人民
其原未可卒禁誠令兵出而虜絶不爲㓂則出兵可也
即今同是而釋坐勝之道非所以視蠻夷也班勇乞復
置西域校尉議者難曰班將能保北虜不爲邊害乎勇
[014-6b]
曰今置州牧以禁盜賊若州牧能保盜賊不起者臣亦
願以要斬保匈奴之不爲邊害也今通西域則虜埶必
弱爲患微矣若埶歸北虜則中國之費不止十億置之
誠便此二人論事可謂極盡利害之要足以爲法也
    舒元輿文
舒元輿唐中葉文士也今其遺文所存者才二十四篇
旣以甘露之禍死文宗因觀牡丹摘其賦中桀句曰向
者如迓背者如訣拆者如語含者如咽俯者如怨仰者
如恱爲之泣下予最愛其玉筯篆志論李斯李陽氷之
書其詞曰斯去千年氷生唐時氷復去矣後來者誰後
[014-7a]
千年有人誰能待之後千年無人篆止於斯嗚呼主人
爲吾寶之此銘有不可名言之妙而丗或鮮知之
    絶唱不可和
韋應物在滁州以酒寄全椒山中道士作詩曰今朝郡
齋冷忽念山中客澗厎束荆薪歸來煑白石欲持一樽
酒逺慰風雨夕落葉滿空山何處㝷行迹其爲髙妙超
詣固不容夸說而結尾兩句非復語言思索可到東坡
在惠州依其韻作詩寄羅浮鄧道士曰一杯羅浮春逺
餉采薇客遥知獨酌罷醉卧松下石幽人不可見清嘯
聞月夕聊戯庵中人空飛本無迹劉夢得山圍故國周
[014-7b]
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之句白樂天以爲後之詩人無
復措詞坡公倣之曰山圍故國城空在潮打西陵意未
平坡公天才出語驚丗如追和陶詩真與之齊驅獨此
二者比之韋劉爲不侔豈非絶唱寡和理自應爾邪
    贈典輕重
國朝未改官制以前從官丞郎直學士以降身没大氐
無贈典唯尚書學士有之然亦甚薄余襄公王素自工
書得刑書蔡君謨自端明禮侍得吏侍耳元豐以後待
制以上皆有四官之恩後遂以爲常典而致仕又遷一
秩梁揚祖終寶文學士宣奉大夫旣以致仕轉光禄遂
[014-8a]
贈特進龍圖學士盖以爲銀青金紫特進只三官故增
其職是從左丞得僕射也節度使舊制贈侍中或太尉
官制行多贈開府秦檜創立檢校少保之例以贈王德
葉夢得張澄近歳王彦遂用之實無所益也元祐中王
巖叟終於朝奉郎端明殿學士以甞簽書樞密院故超
贈正議大夫楊愿終於朝奉郞資政殿學士但贈朝請
大夫以執政而贈郎秩輕重爲不侔皆掌固之失也
    揚之水
左傳所載列國人語言書訊其辭旨如出一手說者遂
以爲皆左氏所作予疑其不必然乃若潤色整齊則有
[014-8b]
之矣試以詩證之揚之水三篇一周詩一鄭詩一晉詩
其二篇皆曰不流束薪不流束楚邶之谷風曰習習谷
風以隂以雨雅之谷風曰習習谷風維風及雨在南山
之陽在南山之下在南山之側在浚之郊在浚之都在
浚之城在河之滸在河之漘在河之涘山有樞隰有榆
山有苞櫟隰有六駮山有蕨薇隰有𣏌桋言秣其馬言
采其蝱言觀其旂言韔其弓皆雜出於諸詩而興致一
也盖先王之澤未逺天下書同文師無異道人無異習
出口成言皆止乎禮義是以不謀而同爾
    李陵詩
[014-9a]
文選編李陵蘇武詩凡七篇人多疑俯觀江漢流之語
以爲蘇武在長安所作何爲乃及江漢東坡云皆後人
所擬也予觀李詩云獨有盈觴酒與子結綢繆盈字正
惠帝諱漢法觸諱者有罪不應陵敢用之益知坡公之
言爲可信也
    大曲伊涼
今樂府所傳大曲皆出於唐而以州名者五伊涼熈石
渭也涼州今轉爲梁州唐人巳多誤用其實從西涼府
來也凡此諸曲唯伊涼最著啓詩詞稱之極多聊紀十
數聮以資談助如老去將何散旅愁新教小玉唱伊州
[014-9b]
求守管絃聲𣢾逐側商調裏唱伊州細蟬金鴈皆零落
一曲伊州淚萬行公子邀歡月滿樓雙成揭調唱伊州
賺殺唱歌樓上女伊州誤作石州聲胡部笙歌西部頭
棃園弟子和涼州唱得涼州意外聲舊人空數米嘉榮
霓裳奏罷唱梁州紅袖斜翻翠黛愁行人夜上西城宿
聽唱涼州雙管逐丞相新裁別離曲聲聲飛出舊梁州
只愁拍盡涼州杖畫出風雷是撥聲一曲涼州今不清
邊風蕭颯動江城滿眼由來是舊人那堪更奏梁州曲
昨夜蕃軍報國讎沙州都護破梁州邊將皆承主恩澤
無人解道取涼州皆王建張祐劉禹錫王昌齡髙駢温
[014-10a]
[014-11a]
則殺父女長大則殺母忍國之 父母見子如臣見君
無鼻之國兄弟相逢則相害觸國之 子孫長大則殺
之如此之類皆悖理害教於事無補次山中興頌與日
月争光若此書不作可也惜哉
    次山謝表
元次山爲道州刺史作舂陵行其序云州舊四萬餘户
經賊以來不滿四千太半不勝賦稅到官未五十日承
諸使征求符牒二百餘封皆曰失期限者罪至貶削於
戯若悉應其命則州縣破亂刺史欲焉逃罪若不應命
又即獲罪戾吾將静以安人待罪而巳其辭甚苦大略
[014-11b]
云州小經亂亡遺人實困疲朝飡是草根暮食乃木皮
出言氣欲絶意速行歩遲追呼尚不忍況乃鞭扑之郵
亭傳急符來往跡相追更無寛大恩但有迫催期欲令
鬻兒女言發恐亂隨柰何重驅逐不使存活爲安人天
子命符節我所持逋緩違詔令蒙責固所冝又賊退示
官吏一篇言賊攻永破邵不犯此州盖蒙其傷憐而巳
諸使何爲忍苦征歛其詩云城小賊不屠人貧傷可憐
是以陷鄰境此州獨見全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今
彼征歛者迫之如火煎二詩憂民慘切如此故杜老以
爲今盜賊未息知民疾苦得結軰十數公落落參錯天
[014-12a]
下爲邦伯天下少安立可待矣遂有兩章對秋月一字
偕華星之句今次山集中載其謝上表兩通其一云今
日刺史若無武略以制暴亂若無文才以救疲弊若不
清廉以身率下若不變通以救時須則亂將作矣臣料
今日州縣堪征稅者無幾巳破敗者實多百姓戀墳墓
者盖少思流亡者乃衆則刺史宜精選謹擇以委任之
固不可拘限官次得之貨賄出之權門者也其二云今
四方兵革未寜賦歛未息百姓流亡轉甚官吏侵刻日
多實不合使凶庸貪猥之徒凡弱下愚之類以貨賂權
勢而爲州縣長官觀次山表語但因謝上而能極論氏
[014-12b]
窮吏惡勸天子以精擇長吏有謝表以來未之見也丗
人以杜老襃激之故或稍誦其詩以中興頌故誦其文
不聞有稱其表者予是以備録之以風後之君子次山
臨道州歳在癸卯唐代宗初元廣德也
    光武仁君
漢光武雖以征伐定天下而其心未甞不以仁恩招懷
爲夲隗囂受官爵而復叛賜詔告之曰若束手自詣保
無他也公孫述據蜀大軍征之垂滅矣猶下詔喻之曰
勿以來歙岑彭受害自疑今以時自詣則家族全詔書
手記不可數得朕不食言遣馮異西征戒以平定安集
[014-13a]
爲急怒吴漢殺降責以失斬將弔民之義可謂仁君矣
蕭銑舉荆楚降唐而髙祖怒其逐鹿之對誅之於市其
隘如此新史猶以髙祖爲聖豈理也哉
容齋隨筆卷第十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