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001-1a]
龜山先生語録卷第一
荆州所聞甲申四月至乙
先生曰自堯舜以前載籍未具丗所有者獨伏
犧所畫八卦耳當是之時聖賢如彼其多也
自孔子刪定繫作之後更秦歷漢以迄于今
其書至不可勝紀人之所資以爲學者冝易
於古然其間千數百年求一人如古之聖賢
卒不易得何哉豈道之所傳固不在於文字
之多寡乎夫堯舜禹皐陶皆稱若稽古非無
待於學也其學果何以乎由是觀之聖賢之
[001-1b]
所以爲聖賢其用心必有在矣學者不可不
察之也
觀孔門弟子之徒其事師雖至於流離困餓濱
於死而不去非要譽而規利也所以甘心焉
者其所求也大矣流離困餓且濱於死有不
足道者學者知此然後知學之不可巳矣
古之學者以聖人爲師其學有不至故其德有
差焉人見聖人之難爲也故凡學者以聖人
爲可至則必以爲狂而竊笑之夫聖人固未
易至若舎聖人而學是將何所取則乎以聖
[001-2a]
人爲師猶學射而立的然的立於彼然後射
者可視之而求中若其中不中則在人而已
不立之的以何爲凖
問曽西不爲管仲而於子路則曰吾先子之所
畏或曰羞管仲之所巳爲慕子路之所未就
此說是否曰孔子曰由也千乗之國可使治
其賦也使其見於施爲如是而已其於九合
諸侯一正天下固有所不逮也然則如之何
曰管仲之功子路未必能之然子路譬之御
者則範我馳驅者也若管仲蓋詭遇耳曾西
[001-2b]
仲尼之徒也蓋不道管仲之事
六經不言無心惟佛氏言之亦不言修性惟揚
雄言之心不可無性不假修故易止言洗心
盡性記言正心尊德性孟子言存心養性佛
氏和順於道德之意蓋有之理於義則未也
聖人以爲㝷常事者莊周則夸言之莊周之博
乃禪家呵佛罵祖之類是也如逍遥游養生
主曲譬廣喻張大其說論其要則逍遥游一
篇乃子思所謂無入而不自得而養生主一
篇乃孟子所謂行其所無事而巳
[001-3a]
問孔子曰中庸之爲德其至矣乎何也曰至所
謂極也極猶屋之極所處則至矣下是爲不
及上焉則爲過或者曰髙明所以處已中庸
所以處人如此則是聖賢所以自待者常過
而以其所賤者事君親也而可乎然則如之
何曰髙明即中庸也髙明者中庸之體中庸
者髙明之用耳髙明亦猶所謂至也
問或曰中所以立常權所以盡變不知權則不
足以應物知權則中有時乎不必用矣是否
曰知中則一作/即知權不知權是不知中也曰旣
[001-3b]
謂之中斯有定所必有權焉是中與權固異
矣曰猶坐於此室室自有中移而坐於堂則
向之所謂中者今不中矣堂固自有中合堂
室而觀之蓋又有堂室之中焉若居今之所
守向之中是不知權豈非不知中乎又如以
一尺之物約五寸而執之中也一尺而厚薄
小大之體殊則所執者輕重不等矣猶執五
寸以爲中是無權也蓋五寸之執長短多寡
之中而非厚薄小大之中也欲求厚薄小大
之中則釋五寸之約唯輕重之知而其中得
[001-4a]
矣故權以中行中因權立中庸之書不言權
其曰君子而時中蓋所謂權也一連下段
舜跖之分利與善之間也利善之間相去甚微
學者不可不知
爲文要有温柔敦厚之氣對人主語言及章䟽
文字温柔敦厚尤不可無如子瞻詩多於譏
玩殊無惻怛愛君之意荆公在朝論事多不
循理惟是爭氣而巳何以事君君子之所養
要令暴慢邪僻之氣不設於身體
陶淵明詩所不可及者冲澹深粹岀於自然若
[001-4b]
曽用力學然後知淵明詩非着力之所能成
私意去盡然後可以應丗老子曰公乃王
儒佛深處所差杪忽耳見儒者之道分明則佛
在其下矣今學之徒曰儒者之道在其下是
不見吾道之大也爲佛者旣不讀儒書或讀
之而不深究其義爲儒者又自小也然則道
何由明哉
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說者曰飲食必有祭是
也曰如是則造次顚沛之際遑遽急迫甚矣
欲不離仁仁之道安在且飲食必有祭小人
[001-5a]
亦然豈能仁乎
孔子以其子妻公冶長以其兄之子妻南容說
者曰君子之處其子與處其兄之子固不同
也曰兄弟之子猶子也何擇乎誠如所言是
聖人猶有私意也聖人不容有私意若二女
之少長美惡必求其對所妻之先後未必同
時安在其厚於兄而薄於己耶記此者特言
如是二人可託以女子之終身且聖人爲子
擇配不求其他故可法也
或謂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此
[001-5b]
言勝物而小之曰使聖人以勝物爲心是將
自小安能小物聖人本無勝物之心身之所
處者髙則物自不得不下耳
葉公以證父之攘羊爲直而孔子以爲吾黨之
直者父爲子隱子爲父隱夫父子之眞情豈
欲相暴其惡哉行其眞情乃所謂直反情以
爲直則失其所以直矣乞醯之不得爲直亦
猶是也
周禮王燕則以膳夫爲獻主說者曰君臣之義
不可以燕廢曰是不然此孟子所謂養君子
[001-6a]
之道也禮受爵於君前則降而再拜燕所以
待羣臣嘉賔也而使之有升降拜揖之勞是
以犬馬畜之矣故以膳夫爲獻主而主不自
獻酬焉是乃所以爲養君子之道而廩人繼
粟庖人繼肉之義也
周禮凡用皆㑹唯王及后不㑹說者曰不得以
有司之法制之曰有司之不能制天子也固
矣然而九式之職冡宰任之王恣其費用有
司雖不㑹冡宰得以九式論於王矣故王后
不㑹非蕩然無以禁止之也制之有冡宰之
[001-6b]
義而非以有司之法故也
或曰書之終秦誓以見聖人之樂人悔過也故
凡過而能悔者取其悔而不追其過可也今
有殺人而𬒳刑者臨刑而曰吾惟殺人以至
此也仁者於此亦必哀而捨之曰書之有秦
費二誓以誌帝王之誥命於是絶故也其大
意則言有國者不可廢誓於誓之中其事又
有可取者則如秦之罪己而不責人是也若
曰取其悔而巳不咎其過其旣悔而有過也
亦不當罪乎聖人以恕待人於人之悔也嘉
[001-7a]
之可也如以悔爲是而不問其改與不改則
改過者鮮矣故君子之取人也取其改不取
其悔且殺人至於𬒳刑而自狀其過蓋傷其
死之不善也使殺人而不必死其肯悔乎崤
之戰不敗則秦自以爲功矣何以知之以濟
河之師知之也濟河之師何義哉
君子務本言凡所務者惟本而已若仁之於孝
悌其本之一端耳蓋爲仁必自孝悌推之然
後能爲仁也其曰爲仁與體仁者異矣體仁
則無本末之别矣孔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
[001-7b]
之少者懷之此無待乎推之也孟子曰老吾
老以及人之老㓜吾㓜以及人之㓜此推之
也推之所謂爲仁
問子貢貨殖誠如史遷之言否曰孔門所謂貨
殖者但其中未能忘利耳豈若商賈之爲哉
曰樊遲請學稼學圃如何曰此亦非爲利也
其所願學正許子並耕之意而命之爲小人
者蓋稼圃乃小人之事而非君子之所當務
也君子勞心小人勞力
先生嘗夜夢人問王由足用爲善何以見語之
[001-8a]
曰齊王只是朴實故足以爲善如好貨好色
好勇與夫好丗俗之樂皆以直告而不隱於
孟子其朴實可知若乃其心不然而謬爲大
言以欺人是人終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矣何
善之能爲
狼跋之詩曰公孫碩膚赤舄几几周公之遇謗
何其安閑而不迫也學詩者不在語言文字
當想其氣味則詩之意得矣
孟子言說大人則藐之至於以己之長方人之
短猶有此等氣象在若孔子則無此矣觀郷
[001-8b]
黨一篇與上大夫言誾誾如也與下大夫言
侃侃如也以至見冕者與瞽者雖䙝必以貌
如此何暇藐人禮曰貴貴爲其近於君也敬
長爲其近於親也故孔子謂君子畏大人
孔子言由求爲具臣曰弑父與君亦不從也由
求如是而巳乎曰弑父與君言其大者蓋小
者不能不從故也若季氏旅太山伐顓臾而
不能救之之事是巳然則或許其升堂且皆
在政事之科何也曰小事之失亦未必皆從
但自弑父與君而下或從一事則不得爲不
[001-9a]
從若弑父與君則决不從矣進此一等便爲
大臣如孔孟之事君是也故孔孟雖當亂丗
而遇庸暗之主一毫亦不放過
事道與禄仕不同常夷甫家貧召入朝神宗欲
優厚之令兼數局如登聞鼓染院之類庶幾
俸給可贍其家夷甫一切受之不辭及正叔
以白衣擢爲勸講之官朝廷亦使之兼他職
則固辭蓋前日所以不仕者爲道也則今日
之仕湏是官足以行道乃可受不然是茍禄
也然後丗道學不明君子之辭受取舎人鮮
[001-9b]
能知之故常公之不辭人不以爲非而程公
之辭人亦不以爲是
王逢原才髙識逺未必見道觀其所著乃髙論
怨誹之流假使用之亦何能爲春秋昭如日
星但說者斷以已意故有異同之論若義理
巳明春秋不難知也春秋始於隱其說紛紛
無定論孟子有言王者之迹熄而詩亡詩亡
然後春秋作據平王之崩在隱公之三年也
則隱公即位實在平王之時自幽王爲犬戎
所㓕而平王立於東遷當是時黍離降而爲
[001-10a]
國風則王者之詩亡矣此春秋所以作也
易於咸卦𥘉六言咸其拇六二言咸其腓九三
言咸其股九五言咸其脢上六言咸其輔頰
舌至於九四一爻由一身觀之則心是也獨
不言心其說以謂有心以感物則其應必狹
矣唯忘心而待物之感故能無所不應其繇
辭曰貞吉悔亡憧憧往來朋從爾思夫思皆
縁其類而巳不能周也所謂朋從者以類而
應故也故孔子繫辭曰天下何思何慮天下
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夫
[001-10b]
心猶鏡也居其所而物自以形來則所鑒者
廣矣若執鏡隨物以度其形其照幾何或曰
思造形之上極過是非思之所能及故唯天
下之至神則無思也無思所以體道有思所
以應丗此爲不知易之義也易所謂無思者
以謂無所事乎思云耳故其於天下之故感
而通之而巳今而曰不可以有思又曰不能
無思此何理哉
或曰聖人所以大過人者蓋能以身救天下之
弊耳昔伊尹之任其弊多進而寡退苟得而
[001-11a]
害義故伯夷岀而救之伯夷之清其弊多退
而寡進過廉而復刻故柳下惠出而救之柳
下惠之和其弊多汚而寡㓗惡異而尚同故
孔子出而救之是故伯夷不清不足以救伊
尹之任柳下惠不和不足以救伯夷之清此
三人者因時之偏而救之非天下之中道也
故乆必弊至孔子之時三聖人之弊各極於
天下故孔子集其行而大成萬丗之法然後
聖人之道無弊其所以無弊者豈孔子一人
之力哉四人者相爲終始也使三聖人者當
[001-11b]
孔子之時皆足以爲孔子矣曰何不思之甚
也由湯至於文王之時五百有餘嵗其間賢
聖之君六七作其成就人才之衆至其衰丗
尤有存者使伊尹有弊當時更丗之乆上之
爲君下之爲臣皆足以有爲獨無以革之乎
由周至于戰國之際又五百有餘嵗文武周
公之化不爲不深使伯夷之弊至是猶在則
周之聖人所謂一道德以同/風俗者殆無𥙷於
丗而獨俟一柳下惠耶况孔子去柳下惠未
逺若柳下惠能矯伯夷之清使天下從之其
[001-12a]
弊不應繼踵而作而孔子救之又何其遽也
且孔子之時荷蕢荷蓧接輿沮溺之流必退
者尚多也則柳下惠之所爲是果何益乎故
爲聖人救弊之說者是亦不思而巳矣夫伊
尹固聖人之任者然以爲必於進則不可也
湯三使往聘之然後幡然以就湯不然將不
從其聘耶則伊尹之不必進可見伯夷固聖
人之清者然以爲必於退則不可也方其辟
紂居諸海濵以待天下之清聞西伯善養老
者則歸之則伯夷之不必退亦可見若柳下
[001-12b]
惠孔子蓋以謂直道而事人孟子亦稱其不
以三公易其介夫亦豈以同爲和乎由是觀
之其弊果何自而得之耶若曰孔子之道所
以無弊者四人者相爲終始使三聖人當孔
子之時亦皆足以爲孔子此尤不可孟子曰
伯夷伊尹不同道又曰自生民以來未有盛
於孔子而伯夷伊尹不足以班之而其所謂
同者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
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爲
而巳彼爲任爲清爲和一節之至於聖人者
[001-13a]
也其可以爲孔子乎夫以三人爲聖者孟子
發之也而孟子之言其辨如彼今釋孟子之
言安得強爲之說乎雖然此孟子之言也學
者於聖人又當自有所見自無所見縱得孟
子之旨何與吾事
問伊尹五就湯五就桀何也曰其就湯也以三
䀻之勤也其就桀也湯進之也然則何爲事
桀曰旣就湯則當以湯之心爲心湯豈有伐
桀之意哉其不得巳而伐之也人歸之天命
之耳方其進伊尹以事桀也蓋欲其悔過遷
[001-13b]
善而巳茍悔過遷善則吾北靣而臣之固所
願也若湯𥘉求伊尹即有伐桀之意而伊尹
遂相之是以取天下爲心也以取天下爲心
豈聖人之心哉
問伯夷伊尹柳下惠之行固不同矣使伯夷居
湯之丗就湯之聘乎曰安得而不就然則湯
使之就桀則就之乎曰否何以知其然曰伯
夷聞文王作興則歸之宜其就湯之聘然而
横政之所岀橫民之所止不忍居也使之事
桀蓋有所不屑矣然則其果相湯也肯伐桀
[001-14a]
乎曰至天下共叛之桀爲獨夫伯夷伐之亦
何恤哉
或曰湯之伐桀也衆以爲我后不恤我衆舎我
穡事而割正夏而湯告以必往是聖人之任
者也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商是聖
之清者也曰非也湯之伐桀雖其衆有不恱
之言憚勞而巳若夏之人則不然曰時日曷
喪予及汝皆亡故攸徂之民室家相慶簞食
壷漿以迎王師湯雖不往不可得矣文王之
時紂猶有天下三分之一民猶以爲君則文
[001-14b]
王安得而不事之至於武王而受罔有悛心
賢人君子不爲所殺則或爲囚奴或去國紂
之在天下爲一夫矣故武王誅之亦不得巳
也孟子不云取之而燕民不恱則勿取古之
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取之而燕民恱則取
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由此觀之湯
非樂爲任而文王非樂爲清也㑹逢其適而
巳
孟子與人君言皆所以擴其善心而革其非不
止就事論事如論齊王之愛牛而曰是心足
[001-15a]
以王論王之好樂而使之與百姓同樂論王
之好貨好色好勇而陳周之先王之事若使
爲人臣者論事毎如此而其君肯聽豈不能
堯舜其君
又曰孟子對人君論事句句未甞離仁此所謂
王道也曰安得句句不離乎仁曰須是知一
以貫之之理曰一以貫之仁足以盡之否曰
孟子固曰一者何曰仁也仁之用大矣今之
學者仁之體亦不曾體究得
齊王顧鴻鴈麋鹿以問孟子孟子因以爲賢者
[001-15b]
而後樂此至其論文王夏桀之所以異則獨
樂不可也丗之君子其賢者乎則必語王以
憂民而勿爲臺沼苑囿之觀是拂其欲也其
佞者乎則必語王以自樂而廣其侈心是縱
其欲也二者皆非能引君以當道唯孟子之
言常於毫髮之間剖析利害之所在使人君
化焉而不自知夫如是其在朝廷則可以格
君心之非而其君易行也
或曰居今之丗去就之際不必一一中節欲其
皆中節則道不得行矣曰何其不自重也枉
[001-16a]
己者其能直人乎古之人寧道之不行而不
輕其去就如孔孟雖在戰國之時其進必以
正以至終於不得行而死是矣顧今之丗獨
不如戰國之時乎使不恤其去就可以行道
孔孟當先爲之矣孔孟豈不欲道之行哉
或曰以術行道而心正如何曰謂之君子豈有
心不正者當論其所行之是否爾且以術行
道未免枉己與其自枉不若不得行之愈也
宋牼以利說秦楚使之罷兵以息兩國之爭其
心未爲過也然孟子力抵之蓋君子之事君
[001-16b]
其說不可惟利之從苟惟利之從則人君所
見者利而巳彼有軋吾謀者其說又利於我
吾說必見屈矣故不若與之談道理道理旣
明人自不能勝也所謂道理之談孟子之仁
義是也王覇之佐其義利之間乎一毫爲利
則不足爲王矣後丗道學不明人以顔子伯
夷只作一節之士若孟子之論則是兩人者
豈清修介潔者耶如伯夷直許之以朝諸侯
一天下顔子直許之以禹稷之事
方太公釣於渭不遇文王特一老漁父耳及一
[001-17a]
朝用之乃有鷹揚之勇非文王有獨見之明
誰能知之學者須體此意然後進退隱顯各
得其當
或曰德而巳矣奚取於聦明曰徒取其德或有
有德而不聦明者如此則人得以欺罔之何
以濟務故書稱堯舜禹湯文武皆言其聦明
爲是故也
黃叔度學充其德雖顔子可至矣
一介之與萬鍾若論利則有多寡若論義其理
一也伊尹惟能一介知所取與故能禄之以
[001-17b]
天下弗顧繫馬千駟弗視自後丗觀之則一
介不以予人爲太吝一介不以取諸人爲太
潔然君子之取予適於義而巳予之嗇取之
微雖若不足道矣然苟害於義又何多寡之
間乎孔子於公西赤之富不恤其請於原憲
之貧不許其辭此知所予者也孟子言非其
道則一簞食不可受於人如其道則舜受堯
之天下不以爲泰此知所取者也
孟子稱舜象憂亦憂象喜亦喜此語最冝味之
夫舜之意唯恐不獲於象也則象喜舜自喜
[001-18a]
夫豈有僞乎是之謂不藏怒不宿怨
問象日以殺舜爲事而舜終不爲所殺何也曰
堯在上天下豈容有殺兄者乎此語自是萬
章所傳之謬據書所載但云象傲而巳觀萬
章之言傲何足以盡之其言殺舜之時堯巳
妻之二女又使其子九男百官皆事舜於畎
畒之中象必不敢但萬章所問其大意不在
此故孟子當時亦不暇辨
孟子言舜之怨慕非深知舜之心不能及此據
舜惟患不順於父母不謂其盡孝也凱風之
[001-18b]
詩曰母氏聖善我無令人孝子之事親如此
此孔子所以取之也孔子曰君子之道四丘
未能一焉若乃自以爲能則失之矣
顔子所學學舜而巳蓋舜於人倫無所不盡也
以爲父子盡父子之道以爲君臣盡君臣之
道以爲夫盡夫道以爲兄盡兄道此孟子所
謂舜爲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丗者也孟子所
憂亦憂不如舜耳人能以舜爲心其學不患
不進
問將順其美後丗之說或成阿䛕恐是引其君
[001-19a]
以當道曰然此正如孟子所謂是心足以王
若曰以小易大則非其情以謂見牛未見羊
而欲以羊易牛乃所以爲仁引之使知王政
之可爲是謂將順又曰詳味此一章可見古
人事君之心
韓信用兵在楚漢之間則爲善矣方之五霸已
自不及以無節制故也如信之軍脩武髙祖
即其卧内奪之印易置諸將信尚未知此與
棘門霸上之軍何異但信用兵能以術驅人
使自爲戰當時亦無有以節制之兵當之者
[001-19b]
故信數得以取勝也王者之兵未甞以術勝
人然亦不可以計敗後丗惟諸葛亮李靖爲
知兵如諸葛亮巳死司馬仲逹觀其行營軍
壘不覺歎服而李靖惟以正出竒此爲得法
制之意而不務僥倖者也古人未嘗不知兵
如周官之法雖坐作進退之末莫不有節若
平時不學一旦緩急何以應敵如此則學者
於行師御衆戰陣營壘之事不可不講
史言成安君儒者故爲韓信所勝成安君豈眞
儒者哉若眞儒必不爲韓信所詐如曰吾行
[001-20a]
仁義云耳人得而罔之是木偶人也夫兵雖
不貴詐亦人所不得而詐然後爲善觀戰國
用兵中原之戰也若今之用兵禦夷狄耳力
可以戰則戰勢利於守則守來則拒之去則
勿追則邊鄙自然無事今乃反挑之且侵其
地巳非理矣其决勝必取而至於用狙詐也
又何足怪若賢將必不以窮闘逺討爲事何
用狙詐蓋夷狄之戰與中原之戰異夷狄難
與較曲直是非惟恃力耳但以禽獸待之可
也以禽獸待之如前所爲是矣
[001-20b]
問今之爲將帥者不必用狙詐固是柰兵官武
人之有智畧者莫非狙詐之流若無狙詐如
何使人曰君子無所往而不以誠但至誠惻
怛則人自感動曰至誠惻怛可也然今之置
帥朝除暮易若以至誠爲務須是積乆上下
相諳其效方見卒然施之未必有𥙷曰誠動
於此物應於彼速於影響豈必在乆如郭子
儀守河陽李光弼代之一號令而金鼓旗幟
爲之精明此特其號令各有體耳推誠亦猶
是也
[001-21a]
正叔先生過范堯夫治所謂堯夫曰聞公有言
作帥當使三軍愛之如父母是否曰然非歟
曰公第能言之耳未必能行也曰何以言之
曰聞舊帥方卒公始代之便設筵張樂犒軍
此所以知公之必不能使三軍愛之如父母
也曰當時自合打散設筵張樂却是錯曰打
散亦不可彼卒伍之所利者財食也使其不
得財食則知新帥之所以不給賜財食者爲
舊帥之亡也夫舊帥亦父母也今其亡未乆
而給賜如常卒伍之愚忘其上以此耳然則
[001-21b]
不能使之觀舊帥如父母則必不能使之以
我爲父母矣堯夫是日追送正叔曰若不逺
岀不聞此言
祖宗能用人命故 太祖嘗曰我以一縑易一
胡人首不過十萬匃奴之衆可盡唯能如此
此所以能取天下今獲一刼盗亦須以數十
千賞之若只使一縑欲易一胡人首人必不
爲用唯不能用人命此所以必至於厚賞也
觀祖宗時江南擅強河東未服兩浙川廣尚
守巢穴方是時所有財賦特中原之地耳其
[001-22a]
聚斂科配蓋不若今之悉也其後祖宗削平
僭亂只用所有不患乏財使如今日厚賞安
能取天下
陸宣公當擾攘之際說其君未嘗用數觀其奏
議可見欲論天下事當以此爲法宣公在朝
自以不恤其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至於遷
貶唯杜門集古方書而巳可謂知進退者
吕晦叔眞大人其言簡而意足孫莘老嘗言
𥙿陵好問且曰好問則𥙿晦叔曰好問而𥙿
不若聽德而聦人有非劉向強聒而不舎者
[001-22b]
吕晦叔曰劉向貴戚之卿此語可謂忠厚然
向之眷眷於漢室而不忍去則是也至於上
變論事亦可謂不知命矣
問以匹夫一日而見天子天子問焉盡所懷而
陳之則事必有窒礙者不盡則爲不忠如何
曰事亦須量深淺孔子曰信而後諫未信則
以爲謗已也易之恒曰浚恒凶此恒之𥘉也
故當以漸而不可以浚浚則凶矣假如問人
臣之忠邪其親信者誰歟遽與之辨别是非
則有失身之悔君子於此但不可以忠爲邪
[001-23a]
以邪爲忠語言之間故不無委曲也至於論
理則不然如惠王問孟子何以利吾國則當
言何必曰利宣王問孟子卿不同則當以正
對蓋不直則道不見故也丗之君子其平居
談道甚明論議可聽至其出立朝廷之上則
其行事多與所言相戾至有圖王而實霸行
義而規利者蓋以其學得之文字之中而未
嘗以心驗之故也若心之所得則曰吾所以
爲已而巳是故心迹常判而爲二心迹旣判
而爲二故事事違其所學
[001-23b]
人臣之事君豈可佐以刑名之說如此是使人
主失仁心也人主無仁心則不足以得人故
人臣能使其君視民如傷則王道行矣
或曰特旨乃人君威福之權不可無也曰不然
古者用刑王三宥之若案法定罪而不敢赦
則在有司夫惟有司守法而不敢移故人主
得以養其仁心今也法不應誅而人主必以
特旨誅之是有司之法不必守而使人主失
仁心矣
荆公在上前爭論或爲上所疑則曰臣之素行
[001-24a]
似不至無廉耻如何不足信且論事當問事
之是非利害如何豈可以素有廉耻刼人使
信已也夫廉耻在常人足道若君子更自矜
其廉耻亦淺矣蓋廉耻自君子所當爲者如
人守官曰我固不受贓不受贓豈分外事乎
理財作人兩事其說非不善然丗儒所謂理財
者務爲聚歛而所謂作人者起其奔競好進
之心而巳易之言理財詩之言作人似不如
此
周官平頒其興積說者曰無問其欲否槩與之
[001-24b]
也故假此爲青苗之法當春則平頒秋成則
入之又加息焉以謂不取息則舟車之費䑕
雀之耗官吏之俸給無所從出故不得不然
此爲之辭耳先生省耕歛而爲之𥙷助以救
民急而巳方其出也未嘗望入豈復求息取
其息而曰非以漁利也其可乎孟子論法以
謂凶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使民終
嵗勤動不得以養其父母又稱貨而益之是
爲不善今也無問其欲否而頒之亦無問年
之豐凶而必取其息不然則以刑法加焉周
[001-25a]
官之意果如是乎
朝廷設法賣酒所在吏官遂張樂集妓女以來
小民此最爲害教而必爲之辭曰與民同樂
豈不誣哉夫誘引無知之民以漁其財是在
百姓爲之理亦當禁而官吏爲之上下不以
爲怪不知爲政之過也且民之有財亦湏上
之人與之愛惜不與之愛惜而巧求暗取之
雖無鞭笞以強民其所爲有甚於鞭笞矣余
在潭州瀏陽方官散青苗時凡酒肆食店與
夫俳優戯劇之罔民財者悉有以禁之散錢
[001-25b]
巳然後令如故官賣酒舊嘗至是時亦必以
妓樂隨處張設頗得民利或以請不許往往
民間得錢遂用之有方
常平法州縣寺舎嵗用有餘則以歸官賑民之
窮餓者余爲瀏陽日方爲立法使行旅之疾
病飢踣於道者隨所在申縣縣令寺舎飲食
之欲人之入於吾境者無不得其所也其事
未及行而余以罪去官至今以爲恨
錢塘内造什物守臣不知其數恣官官所爲至
數年未已傷財害民莫此爲甚使其噐用一
[001-26a]
一得以奉御兹固無嫌其實公得其一私得
其十其十者非以自奉則過爲竒技淫巧以
自獻於上與夫宫嬪之貴幸者此弊尤不可
言使予守錢塘必先奏上乞降所造之數付
有司爲之以進庶幾宦官不得容其姦是雖
於事未有大𥙷亦守臣安百姓節國用之一
端也如此而得罪則有名矣
或勸先生解經曰不敢易也曾子曰吾日三省
吾身爲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
傳不習乎夫傳而不習以處已則不信以待
[001-26b]
人則不忠三者胥失也昔有勸正叔先生岀
易傳示人者正叔曰獨不望學之進乎姑遲
之覺耄即傳矣蓋已耄則學不復進故也學
不復進若猶不可傳是其言不足以垂後矣
六經之義驗之於心而然施之於行事而順
然後爲得驗之於心而不然施之於行事而
不順則非所謂經義今之治經者爲無用之
文徼幸科第而已果何益哉
今所謂博學者特通歷代之故事而已必欲取
堯舜三代之法兼明而黙識之以斷後丗所
[001-27a]
爲之中否而去取焉蓋未能也孟子之學蓋
有以爲不足學而不學者矣若諸侯之禮是
也未有當學而不學者也余觀熈寧元豐之
君子皆通曉丗務而所取以爲證者秦漢以
下之事而已故有爲秦漢以上之說者與之
爭輙不勝若今之論事者多以三代爲言其
實未必曉有能以三代之法一一與之剖析
是非有不戰而自屈者然此須深知三代致
治之意方可若周官之書先王經丗之務也
不可不講若有意於丗湏是事事明了胸中
[001-27b]
無疑方能濟務如馬周以一介草茅言天下
事若素宦於朝若非嘗學來安得生知因論
馬周言事毎事須開人主一線路終是不如
魏證之正如諫太宗避暑事親之道甚善然
又曰鑾輿之岀有日不可遽止願示還期若
事非是即從而止之何用如此此正孟子所
謂月攘一雞者豈是以堯舜望其君乎
禇遂良修起居注唐太宗曰朕有不善亦當記
之乎或爲之言曰借使遂良不記天下亦當
記之曰此語亦善但人主好名則可以此動
[001-28a]
之耳未盡也夫君子居其室岀其言善則千
里之外應之岀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
故言行君子之樞機不可不愼縱使史官不
記而民之應違如此雖欲自掩其不善其可
得乎
試教授宏辭科乃是以文字自售古人行已似
不如此今之進士使豪傑者岀必不肯就然
以謂舎此則仕進無路故爲不得巳之計或
是爲貧或欲縁是少試其才旣得官矣又以
僥求榮逹此何義哉
[001-28b]
龜山先生語録卷第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