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002-1a] 
欽定四庫全書
文心雕龍巻二 梁 劉勰 撰
明詩第六
大舜云詩言志歌永言聖謀所析義已明矣是以在心
為志發言為詩舒文載實其在兹乎詩者持也持人情
性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為訓有符焉尒人禀七情
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昔葛天氏樂辭云𤣥鳥
在曲黄帝雲門理不空綺至堯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風
[002-1b]
之詩觀其二文辭達而已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太康
敗徳五子咸怨順
備四始彪炳六義環深子夏監絢素之章子貢悟琢磨
之句故商賜二子可與言詩自王澤殄竭風人輟采春
秋觀志諷誦舊章酬酢以為賔榮吐納而成身文逮楚
國諷怨則離騷為刺秦皇滅典亦造仙詩漢初四言韋
孟首唱匡諌之義繼軌周人孝武愛文栢梁列韻嚴馬
之徒屬辭無方至成帝品録三百餘篇朝章國采亦云
[002-2a]
周備而辭人遺翰莫見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見疑於
後代也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滄浪亦有全曲暇
豫優歌逺見春秋邪
言久矣又古詩佳麗或稱枚叔其孤竹一篇則傳毅之
詞比采而推兩漢之作乎觀其結體散文直而不野婉
轉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至於張衡怨篇清
典可味仙詩緩歌雅有新聲暨建安之初五言騰踴文帝
陳思縱轡以騁節王徐應劉望路而爭驅並憐風月狎
[002-2b]
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造懐指
事不求纎宻之巧驅辭逐貎惟取昭晢之能此其所同
也乃正始明道詩雜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淺惟嵇志
清峻阮㫖遥深故能摽
譎義貞亦魏之遺直也晉世羣才稍入輕綺張潘左陸
比肩詩衢采縟於正始力柔於建安或㭊文以為妙或
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江左篇製溺乎𤣥風嗤笑徇
務之志崇盛亡機之談袁孫已下雖各有雕采而辭趣
[002-3a]
一揆莫與爭雄所以景純仙篇挺拔而為俊矣宋初文
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
價一句之竒情必極貎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
世之所競也故鋪觀列代而情變之數可監撮舉同異
而綱領之要可明矣若夫
調清麗居宗華實異用惟才所安故平子得其雅叔夜
含其潤茂先凝其清景陽振其麗兼善則子建仲宣偏美則太
冲公幹然詩有恒裁思無定位隨性適分鮮能通圓若妙識
[002-3b]
所難其易也將至忽之為易其難也方来至於三六雜言則
自出篇什離合之發則明於圖䜟回文所興則道原為始聨句
共韻則栢梁餘製巨細或殊情理同致總歸詩囿故不繁云
賛曰
民生而志詠歌所含興發皇世風流二南神理共契政序
相參英華彌縟萬代永耽
樂府者聲依永律和聲也鈞天九奏既其上帝葛天八
[002-4a]
闋爰乃皇時自咸英以降亦無得而論矣至於塗山歌
於候人始為南音有娀謡乎飛燕始為北聲夏甲歎於
東陽東音以發殷整思於西河西音以興音聲推移亦
不一概矣匹夫庶婦謳吟土風詩官採言樂盲被律志
感絲篁氣變金石是以師曠覘風於盛衰季札鑒㣲於
興廢精之至也夫樂本心術故響浹肌髓先王慎焉務
塞滛濫敷訓胄子必歌九徳故能情感七始化動八風
自雅聲
[002-4b]
鏗鏘叔孫定其容與於是武徳興乎髙祖四時廣於孝
文雖摹韶夏而頗襲秦舊中和之響閴其不還暨武帝
崇禮始立樂府總趙代之音撮齊楚之氣延年以曼聲
恊律朱馬以騷體製歌桂華雜曲麗而不經赤鴈羣篇
靡而非典河間薦雅而罕御故汲黯致譏於天馬也至
宣帝雅頌詩效鹿鳴邇及元成稍廣滛樂正音乖俗其
難也如此暨後郊廟惟雜雅章辭雖典文而律非夔曠
至於魏之三祖氣爽才麗宰割辭調音靡節平觀其北
[002-5a]
上衆引秋
辭不離於哀思雖三調之正聲實韶夏之鄭曲也逮於
晉世則傅𤣥曉音創定雅歌以詠祖宗張華新篇亦充
庭萬然杜夔調律音奏舒雅荀朂改懸聲節哀急故阮
咸譏其離聲後人驗其銅尺和樂精妙固表裏而相資
矣故知詩為樂心聲為樂體樂體在聲瞽師務調其器
樂心在詩君子宜正其文好樂無荒晉風所以稱逺伊
其相謔鄭國所以云亡故知季札觀辭不直聴聲而已
[002-5b]
若夫豔歌婉孌怨志詄絶滛辭在曲正響焉生然俗聴
飛馳職競新
髀雀躍詩聲俱鄭自此階矣凡樂辭曰詩詩聲曰歌聲
來被辭辭繁難節故陳思稱李延年閑於増損古辭多
者則宜減之明貴約也觀髙祖之詠大風孝武之歎來
遲歌童被聲莫敢不恊子建士衡咸有佳篇並無詔伶
人故事謝絲管俗稱乖調盖未思也至於斬伎鼓吹漢
世鐃挽雖戎䘮殊事而並總入樂府繆襲所致亦有可
[002-6a]
筭焉昔子政品文詩與歌别故略具樂篇以標區界
賛曰
八音摛文樹辭為體謳吟坰野金石雲陛
聲易啟豈惟觀樂於焉識禮
銓賦第八
詩有六義其二曰賦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昔邵
公稱公卿獻詩師箴賦傳云登髙能賦可為大夫詩序則同
義傳說則異體總其歸塗實相枝幹劉向云明不歌而頌班
[002-6b]
固稱古詩之流也至如鄭莊之賦大隧士蒍之賦狐裘結言
韻詞自巳作雖合賦體明而未融及靈均唱騷始廣聲貌然
賦也者受命於詩人括宇於楚辭也於是荀况禮智宋玉風
釣爰錫名號與詩畫境六義附庸
極聲貎以窮文斯盖别詩之原始命賦之厥初也秦世不文
頗有雜賦漢初詞人順流而作陸賈扣其端賈誼振其緒枚
馬同其風王揚騁其勢臯朔巳下品物畢圖繁積於宣時校
閱於成世進御之賦千有餘首討其源流信興楚而盛漢
[002-7a]
矣夫京殿苑獵述行序志並體國經野義尚光大既履
端於倡敘亦歸餘於總亂序以建言首引情本亂以理
篇迭致文契按那之卒章閔馬稱亂故知殷人輯頌楚
人理賦斯並鴻裁之寰域雅文之樞轄也至於草區禽
族庻品雜類則
纎宻象其物宜則理貴側附斯又小制之區畛竒巧之
機要也觀夫荀結隠語事數自環宋發巧談實始滛麗
枚乗菟園舉要以㑹新相如上林繁類以成艶賈誼鵩
[002-7b]
鳥致辨於情理子淵洞簫窮變於聲貌孟堅兩都明絢
以雅贍張衡二京迅拔以宏富子雲甘泉構深瑋之風
延夀靈光含飛動之勢凡此十家並辭賦之流也及仲
宣靡宻發端必遒偉長博通時逄壯采太冲安仁策勛
於鴻規士衡子安底績於流制景純綺巧縟理有餘彦
伯梗概情韻不匱
覩物興情情以物興故義以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
麗麗詞雅義符采相勝如組織之品朱紫畫繪之著𤣥黄文
[002-8a]
雖新而有質色雖糅而有本此立賦之大體也然逐末之儔
蔑棄其本雖讀千賦愈惑體要遂使繁華損枝膏腴害骨無
貴風軌莫益勸戒此楊子所以追悔雕蟲貽誚於霧縠者也
賛曰
賦自詩出分岐異𣲖寫物圖貎蔚似雕畫㭊滯必揚言庸
無隘風歸麗則辭翦美稗
頌讃第九
[002-8b]
也昔帝嚳之世咸墨為頌以歌九韶自商巳下文理允
備夫化偃一國謂之風風正四方謂之雅容告神明謂
之頌風雅序人事兼變正頌主告神義必純美魯國以公
旦次編商人以前王追録斯乃宗廟之正歌非饗讌之
常咏也時邁一篇周公所製哲人之頌規式存焉夫民
各有心勿壅惟口晉輿之稱原田魯民之刺裘鞸直言
不詠短辭以諷丘明子髙並諜為誦斯則野誦之變體
浸被乎人事矣及三閭橘頌情采芬芳比類寓意又覃
[002-9a]
及細物矣至於秦政刻文爰頌其徳漢之惠景亦有述
容㳂世並作相繼於時矣若夫子雲之表充國孟堅之
序戴侯仲武之美顯宗史岑之述熹后或擬清廟或範
駉那雖深淺不同詳略各異其襃徳顯容典章一也至
於班傅之北征西巡變為序引豈不襃過而謬體哉馬
融之廣成上林雅而似賦何弄文而失質乎又崔瑗文
學蔡邕樊渠並致美於序而簡約乎篇摯虞品藻頗為
精覈至云雜以風雅而不變㫖趣徒張虚論有似黄白
[002-9b]
之偽說矣及魏晉辨頌鮮有出轍陳思所綴以皇子為
摽
也原夫頌惟典雅辭必清鑠敷寫似賦而不入華侈之
區敬慎如銘而異乎規戒之域揄揚以發藻汪洋以樹
義惟纎曲巧致與情而變其大體所底如斯而已讃者
明也助也昔虞舜之祀樂正重讃盖唱發之辭也及益讃於
禹伊陟贊於巫咸並颺言以明事嗟歎以助辭也故漢
置鴻臚以唱拜為讃即古之遺語也至相如屬筆始讃
[002-10a]
荆軻及遷史固書託贊襃貶約文以總録頌體以論辭
又紀傳後評亦同其名而仲洽流别謬稱為述失之逺
矣及
其為義事生奬歎所以古來篇體促而不廣必結言於
四字之句盤桓乎數韻之辭約舉以盡情昭灼以送文此其體
也發源雖逺而致用盖寡大抵所歸其頌家之細條乎
賛曰
容體底頌勲業垂讃鏤彩摛文聲理有爛年積逾逺音
[002-10b]
徽如旦降及品物炫辭作翫
祝盟第十
天地定位祀徧羣神六宗既禋三望咸秩甘雨和風是
生黍稷兆民所仰美報興焉犧盛惟馨本於
陳信資乎文辭昔伊耆始蜡以祭八神其辭云土反其
宅水歸其壑昆蟲無作草朩歸其澤則上皇祝文爰在
兹矣舜之祠田云荷此長耜耕彼南畝四海俱有利民
之志頗形於言矣至於商履聖敬日躋𤣥牡告天以萬
[002-11a]
方罪已即郊禋之祠也素車禱旱以六事責躬則雩禜
之文也及周之大祝掌六祀之辭是以庶物咸生陳於
天地之郊旁作穆穆唱於迎日之拜夙興夜處言於祔
廟之祝多福無疆布於少牢之饋宜社類禡莫不有文
所以寅䖍於神祗嚴恭於宗廟也春秋巳下黷
祝幣史辭靡神不至至於張老成室致善於歌哭之禱
蒯聵臨戰獲佑於筋骨之請雖造次顛沛必於祝矣若
夫楚辭招魂可謂祝辭之組纚也漢之羣祀肅其㫖禮
[002-11b]
既總碩儒之儀亦參方士之術所以秘祝移過異於成
湯之心侲子敺疫同乎越巫之祝體失之漸也至如黄
帝有祝邪之文東方朔有罵鬼之書於是後之譴呪務
於善罵惟陳思誥咎裁以正義矣若乃禮之祭祀事止告
饗而中代祭文兼讃言行祭而兼讃盖引神而作也又
漢代山陵哀䇿流文周䘮盛姬内史執䇿然則策
贈因哀而為文也是以義同於誄而文實告神誄首而
哀末頌體而祝儀太史所作之讃因周之祝文也凡羣
[002-12a]
言發華而降神務實脩辭立誠在於無媿祈禱之式必
誠以敬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此其大較也班固之祀濛
山祈禱之誠敬也潘岳之祭庾婦奠祭之恭哀也舉彚
而求昭然可鑒矣盟者明也騂毛白馬珠盤玉敦陳辭
乎方明之下祝告於神明者也在昔三王詛盟不及時
有要誓結言而退周衰屢盟以及要契始之以曹沫終
之以毛遂及秦昭盟夷設黄龍之詛漢祖建侯定山
之誓然義存則克終道廢則渝始崇替在人呪何預焉
[002-12b]
若夫臧洪歃辭氣截雲蜺劉琨鐵誓精貫霏霜而無補
於晉漢反為仇讎故知信不由𠂻盟無益也夫盟之大
體必序危機奬忠孝共存亡戮心力祈幽靈以取鑒指
九天以為正感激以立誠切至以敷辭此其所同也然
非辭之難處辭為難後之君子宜在殷鑒忠信可矣無
恃神焉
賛曰
毖祀欽明祝史惟談立誠在肅脩辭必甘季代彌飾絢
[002-13a]
言朱藍神之来格所貴無慙
[002-13b]
文心雕龍巻二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