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5c0124 列子-- (master)



[007-1a]

7 楊朱第七



楊朱游於魯,
舍於孟氏。
孟氏問曰:
「人而已矣,
奚以名為?」
曰:
「以名者為富。」
「既富矣,
奚不已焉?」
曰:
「為貴。」
「既貴矣,
奚不已焉?」


曰:
「為死。」
「既死矣,
奚為焉?」
曰:
「為子孫。」
「名奚益於子孫?」


曰:
「名乃苦其身、
燋其心。
乘其名者,
澤及宗族,
利兼鄉黨;
況子孫乎?」


「凡為名者必廉,
廉斯貧;
為名者必讓,
讓斯賤。」
曰:
「管仲之相齊也,
君淫亦淫,
君奢亦奢。
志合言從,
道行國霸。
死之後,
管氏而已。


田氏之相齊也,
君盈則己降,
君歛則己施。
民皆歸之,
因有齊國;
子孫享之,
至今不絕。」
「若實名貧,
偽名富。」


曰:
「實無名,
名無實。
名者、
偽而已矣。
昔者,堯舜偽以天下讓許由、善卷,
而不失天下,
享祚百年。
伯夷、叔齊實以孤竹君讓
而終亡其國,
餓死於首陽之山。
實、偽之辯,
如此其省也。」[007-2a]


楊朱曰:
「百年、壽之大齊,
得百年者
千无一焉。
設有一者,
孩抱以逮昏老,
幾居其半矣。
夜眠之所弭,
晝覺之所遺,又幾居其半矣。


痛疾哀苦,
亡失憂懼,
又幾居其半矣。
量十數年之中,
逌然而自得
亡介焉之慮者,
亦亡一時之中爾。
則人之生也奚為哉?
奚樂哉?


為美厚爾,
為聲色爾。
而美厚復不可常猒足,
聲色不可常翫聞。
乃復為刑賞之所禁勸,
名法之所進退;
遑遑爾競一時之虛譽,
規死後之餘榮;
偊偊爾順耳目之觀聽,
惜身意之是非;
徒失當年之至樂,
不能自肆於一時。


重囚纍梏,
何以异哉?
太古之人
知生之暫來,
知死之暫往;
故從心而動,
不違自然所好;
當身之娛
非所去也,
故不為名所勸。


從性而游,
不逆萬物所好;
死後之名
非所取也,
故不為刑所及。
名譽先後,
年命多少,
非所量也。


[007-3a]
楊朱曰:
「萬物所異者生也,
所同者死也。
生則有賢愚、貴賤,
是所異也;
死則有臭腐、消滅,
是所同也。
雖然,
賢愚、貴賤
非所能也,
臭腐、消滅
亦非所能也。


故生非所生,
死非所死;
賢非所賢,
愚非所愚,
貴非所貴,
賤非所賤。
然而萬物齊生齊死,
齊賢齊愚,
齊貴齊賤。


十年亦死,
百年亦死。
仁聖亦死,
凶愚亦死。
生則堯、舜,
死則腐骨;
生則桀、紂,
死則腐骨。
腐骨一矣,
孰知其異?
且趣當生,
奚遑死後?」[007-4a]


楊朱曰:
「伯夷非亡欲,
矜清之郵,
以放餓死。
展季非亡情,
矜貞之郵,
以放寡宗。
清貞之誤善之若此!」[007-5a]


楊朱曰:
「原憲窶於魯,
子貢殖於衛。
原憲之窶損生,
子貢之殖累身。」
「然則窶亦不可,
殖亦不可;
其可焉在?」
曰:
「可在樂生,
可在逸身。
故善樂生者不窶,
善逸身者不殖。」[007-6a]


楊朱曰:
「古語有之:
『生相憐,
死相捐。』
此語至矣。
相憐之道,
非唯情也;
勤能使逸,
饑能使飽,
寒能使溫,
窮能使達也。


相捐之道,
非不相哀也;
不含珠玉,
不服文錦,
不陳犧牲,
不設明器也。


晏平仲問養生於管夷吾。
管夷吾曰:
『肆之而已,
勿壅勿閼。』
晏平仲曰:
『其目柰何?』


夷吾曰:
『恣耳之所欲聽,
恣目之所欲視,
恣鼻之所欲向,
恣口之所欲言,
恣體之所欲安,
恣意之所欲行。


夫耳之所欲聞者音聲,
而不得聽,
謂之閼聰;
目之所欲見者美色,
而不得視,
謂之閼明;
鼻之所欲向者椒蘭,
而不得嗅,
謂之閼顫;
口之所欲道者是非,
而不得言,
謂之閼智;


體之所欲安者美厚,
而不得從,
謂之閼適;
意之所欲為者放逸,
而不得行,
謂之閼性。


凡此諸閼,
廢虐之主。
去廢虐之主,
熙熙然以俟死,
一日、一月、
一年、十年,
吾所謂養。
拘此廢虐之主,
錄而不舍,
戚戚然以至久生,百年、
千年、萬年,
非吾所謂養。』


管夷吾曰:
『吾既告子養生矣,
送死柰何?』
晏平仲曰:
『送死略矣,
將何以告焉?』
管夷吾曰:
『吾固欲聞之。』


平仲曰:
『既死,
豈在我哉?
焚之亦可,
沈之亦可,
瘞之亦可,
露之亦可,
衣薪而棄諸溝壑亦可,
袞文繡裳而納諸石椁亦可,
唯所遇焉。』
管夷吾顧謂鮑叔黃子曰:
『生死之道,
吾二人進之矣。』」[007-7a]


子產相鄭,
專國之政;三年,
善者服其化,
惡者畏其禁,
鄭國以治。
諸侯憚之。
而有兄曰公孫朝,
有弟曰公孫穆。
朝好酒,
穆好色。


朝之室也
聚酒千鐘,
積麴成封,
望門百步,
糟漿之氣逆於人鼻。
方其荒於酒也,
不知世道之安危,
人理之悔𠫤,
室內之有亡,
九族之親踈,
存亡之哀樂也。


雖水火兵刃交於前,
弗知也。
穆之後庭
比房數十,
皆擇稚齒婑媠者以盈之。
方其聃於色也,
屏親昵,
絕交游,
逃於後庭,
以晝足夜;
三月一出,
意猶未愜。


鄉有處子之娥姣者,
必賄而招之,
媒而挑之,
弗獲而後已。


子產日夜以為戚,
密造鄧析而謀之,曰:
「喬聞治身以及家,
治家以及國,
此言自於近至於遠也。
喬為國則治矣,
而家則亂矣。
其道逆邪?
將奚方以救二子?
子其詔之!」


鄧析曰:
「吾怪之久矣,
未敢先言。
子奚不時其治也,
喻以性命之重,
誘以禮義之尊乎?」


子產用鄧析之言,
因閒以謁其兄弟,而告之曰:
「人之所以貴於禽獸者,智慮。
智慮之所將者,禮義。
禮義成,則名位至矣。
若觸情而動,
聃於嗜慾,
則性命危矣。
子納喬之言,
則朝自悔而夕食祿矣。」


朝穆曰:
「吾知之久矣,
擇之亦久矣,
豈待若言而後識之哉?
凡生之難遇
而死之易及。
以難遇之生,
俟易及之死,
可孰念哉?
而欲尊禮義以夸人,
矯情性以招名,
吾以此為弗若死矣。


為欲盡一生之歡,
窮當年之樂。
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飲,
力憊而不得肆情於色;
不遑憂名聲之醜、
性命之危也。
且若以治國之能夸物,
欲以說辭亂我之心,
榮祿喜我之意,
不亦鄙而可憐哉?
我又欲與若別之。


夫善治外者,
物未必治,
而身交苦;
善治內者,
物未必亂,
而性交逸。


以若之治外,
其法可蹔行於一國,
未合於人心;
以我之治內,
可推之於天下,
君臣之道息矣。
吾常欲以此術而喻之,
若反以彼術而教我哉?」


子產忙然无以應之。
他日以告鄧析。
鄧析曰:
「子與真人居而不知也,
孰謂子智者乎?
鄭國之治偶耳,
非子之功也。」[007-8a]


衛端木叔者、
子貢之世也。
藉其先貲,
家累萬金。
不治世故,
放意所好。
其生民之所欲為,
人意之所欲玩者,
无不為也,
无不玩也。


牆屋臺榭,
園囿池沼,
飲食車服,
聲樂嬪御,
擬齊、楚之君焉。
至其情所欲好,
耳所欲聽,
目所欲視,
口所欲嘗,
雖殊方偏國,
非齊土之所產育者,
无不必致之;
猶藩牆之物也。


及其游也,
雖山川阻險,
塗逕脩遠,
无不必之,
猶人之行咫步也。
賓客在庭者日百住,
庖廚之下
不絕煙火,
堂廡之上
不絕聲樂。


奉養之餘,
先散之宗族;
宗族之餘,
次散之邑里;
邑里之餘,
乃散之一國。
行年六十,
氣幹將衰,
棄其家事,
都散其庫藏、珍寶、車服、妾媵。
一年之中盡焉,
不為子孫留財。


及其病也,
无藥石之儲;
及其死也,
无瘞埋之資。
一國之人
受其施者,
相與賦而藏之,
反其子孫之財焉。


禽骨釐聞之,曰:
「端木叔、狂人也,
辱其祖矣。」
段干木聞之,曰:
「木叔、達人也,
德過其祖矣。
其所行也,
其所為也,
聚意所經,
而誠理所取。
衛之君子多以禮教自持,
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。」[007-9a]


孟孫陽問楊子曰:
「有人於此,
貴生愛身,
以蘄不死,
可乎?」
曰:
「理无不死。」
「以蘄久生,
可乎?」


曰:
「理无久生。
生非貴之所能存,
身非愛之所能厚。
且久生奚為?
五情好惡,
古猶今也;
四體安危,
古猶今也;
世事苦樂,
古猶今也;


變易治亂,
古猶今也。
既聞之矣,
既見之矣,
既更之矣,
百年猶厭其多,
況久生之苦也乎?」


孟孫陽曰:
「若然,
速亡愈於久生;
則踐鋒刃,
入湯火,
得所志矣。」


楊子曰:
「不然;
既生,
則廢而任之,
究其所欲,
以俟於死。
將死,則廢而任之,
究其所之,
以放於盡。
无不廢,
无不任,
何遽遟速於其閒乎?」[007-10a]


楊朱曰:
「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,
舍國而隱耕。
大禹不以一身自利,
一體偏枯。
古之人
損一毫利天下、
不與也,
悉天下奉一身、
不取也。
人人不損一毫,
人人不利天下,
天下治矣。」


禽子問楊朱曰:
「去子體之一毛
以濟一世,
汝為之乎?」
楊子曰:
「世固非一毛之所濟。」
禽子曰:
「假濟,
為之乎?」


楊子弗應。
禽子出
語孟孫陽。
孟孫陽曰:
「子不達夫子之心,
吾請言之。
有侵若肌膚獲萬金者,
若為之乎?」
曰:
「為之。」


孟孫陽曰:
「有斷若一節得一國,
子為之乎?」
禽子默然有閒。
孟孫陽曰:
「一毛微於肌膚,
肌膚微於一節,
省矣。
然則積一毛以成肌膚,
積肌膚以成一節。
一毛固一體萬分中之一物,
柰何輕之乎?」


禽子曰:
「吾不能所以荅子。
然則以子之言問老聃、關尹,
則子言當矣;
以吾言問大禹、墨翟,
則吾言當矣。」
孟孫陽因顧與其徒說他事。


[007-11a]
楊朱曰:
「天下之美歸之舜、禹、周、孔,
天下之惡歸之桀、紂。
然而舜耕於河陽,
陶於雷澤,
四體不得蹔安,
口腹不得美厚;
父母之所不愛,
弟妹之所不親。


行年三十,
不告而娶。
及受堯之禪,
年已長,
智已衰。
商鈞不才,
禪位於禹,
戚戚然以至於死。
此天人之窮毒者也。


鯀治水土,
績用不就,
殛諸羽山。
禹纂業事讎,
惟荒土功,
子產不字,
過門不入;
身體偏枯,
手足胼胝。


及受舜禪,
卑宮室,
美紱冕,
戚戚然以至於死:
此天人之憂苦者也。
武王既終,
成王幼弱,
周公攝天子之政。
邵公不悅,
四國流言。
居東三年,


誅兄放弟,
僅免其身,
戚戚然以至於死:
此天人之危懼者也。
孔子明帝王之道,
應時君之聘,
伐樹於宋,
削迹於衛,
窮於商周,
圍於陳、蔡,
受屈於季氏,
見辱於陽虎,
戚戚然以至於死:
此天民之遑遽者也。


凡彼四聖者,
生无一日之歡,
死有萬世之名。
名者、
固非實之所取也。
雖稱之弗知,
雖賞之不知,
與株塊无以異矣。


桀藉累世之資,
居南面之尊,
智足以距群下,
威足以震海內;
恣耳目之所娛,
窮意慮之所為,
熙熙然以至於死:
此天民之逸蕩者也。


紂亦藉累世之資,
居南面之尊;
威无不行,
志无不從;
肆情於傾宮,
縱欲於長夜;
不以禮義自苦,
熙熙然以至於誅:
此天民之放縱者也。


彼二凶也,
生有從欲之歡,
死被愚暴之名。
實者、固非名之所與也,
雖毀之不知,
雖稱之弗知,
此與株塊奚以異矣。
彼四聖、雖美之所歸,
苦以至終,
同歸於死矣。
彼二凶、雖惡之所歸,
樂以至終,
亦同歸於死矣。


[007-12a]
楊朱見梁王,
言治天下如運諸掌。
梁王曰:
「先生有一妻一妾
而不能治,
三畝之園
而不能芸;
而言治天下如運諸掌,
何也?」


對曰:
「君見其牧羊者乎?
百羊而群,
使五尺童子荷箠而隨之,
欲東而東,
欲西而西。
使堯牽一羊,
舜荷箠而隨之,
則不能前矣。


且臣聞之:
吞舟之魚
不游枝流;
鴻鵠高飛,
不集汙池。
何則?
其極遠也。
黃鐘、大呂
不可從煩奏之舞。
何則?
其音䟽也。
將治大者不治細,
成大功者不成小,
此之謂矣。」[007-13a]


楊朱曰:
「太古之事滅矣,
孰誌之哉?
三皇之事
若存若亡,
五帝之事
若覺若夢,
三王之事
或隱或顯,
億不識一。


當身之事
或聞或見,
萬不識一。
目前之事或存或廢,
千不識一。
太古至于今日,
年數固不可勝紀。
但伏羲已來三十餘萬歲,
賢愚、好醜,成敗、是非,
无不消滅;
但遟速之閒耳。


矜一時之毀譽,
以焦苦其神形,
要死後數百年中餘名,
豈足潤枯骨?
何生之樂哉?」[007-14a]


楊朱曰:
「人肖天地之䫉,
懷五常之性,
有生之最靈者也。
人者、
爪牙不足以供守衛,
肌膚不足以自捍禦,
趨走不足以逃利害,
无毛羽以禦寒暑,
必將資物以為養(性),
任智而不恃力。


故智之所貴,
存我為貴;
力之所賤,
侵物為賤。
然身非我有也,
既生,不得不全之;
物非我有也,
既有,不得而去之。
身固生之主,
物亦養之主。


雖全生,(身)
不可有其身;
雖不去物,
不可有其物。
有其物,有其身,
是橫私天下之身,
橫私天下之物。
不橫私天下之身,
不橫私天下物者,
其唯聖人乎!
公天下之身,
公天下之物,
其唯至人矣!
此之謂至至者也。」[007-15a]


楊朱曰:
「生民之不得休息,
為四事故:
一為壽,
二為名,
三為位,
四為貨。
有此四者,
畏鬼,
畏人,
畏威,
畏刑:
此謂之遁民也。


可殺可活,
制命在外。
不逆命,
何羨壽?
不矜貴,
何羨名?
不要勢,
何羨位?
不貪富,
何羨貨?
此之謂順民也。


天下无對,
制命在內。
故語有之曰:
人不婚宦,
情欲失半;
人不衣食,
君臣道息。


周諺曰:
「田父可坐殺。」
晨出夜入,
自以性之恆;
啜菽茹藿,
自以味之極;
肌肉麤厚,
筋節腃急,
一朝處以柔毛綈幕,
薦以粱肉蘭橘,
心㾓體煩,
內熱生病矣。


商、魯之君與田父侔地,
則亦不盈一時而憊矣。
故野人之所安,
野人之所美,
謂天下无過者。
昔者、宋國有田夫,
常衣縕黂,
僅以過冬。


暨春東作,
自曝於日,
不知天下之有廣廈隩室,
綿纊狐狢。
顧謂其妻曰:
『負日之煊,
人莫知者;
以獻吾君,
將有重賞。』


里之富室告之曰:
『昔人有美戎菽,
甘枲莖芹萍子者,
對鄉豪稱之。
鄉豪取而嘗之,
蜇於口,
慘於腹,
眾哂而怨之,
其人大慚。
子、此類也。』」[007-16a]


楊朱曰:
「豐屋美服,
厚味姣色。
有此四者,
何求於外?
有此而求外者,
无猒之性。
无猒之性、
陰陽之蠹也。


忠不足以安君,
適足以危身;
義不足以利物,
適足以害生。
安上不由於忠,
而忠名滅焉;
利物不由於義,
而義名絕焉。
君臣皆安,
物我兼利,
古之道也。


鬻子曰:
『去名者无憂。』
老子曰:
『名者、實之賓。』
而悠悠者趨名不已。
名固不可去,
名固不可賓邪?
今有名則尊榮,
亡名則卑辱。
尊榮則逸樂,
卑辱則憂苦。


憂苦、
犯性者也,
逸樂、
順性者也。
斯實之所係矣。
名胡可去?
名胡可賓?
但惡夫守名而累實。
守名而累實,
將恤危亡之不救,
豈徒逸樂憂苦之閒哉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