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5c0124 列子-- (master)



[002-1a]

2 黃帝第二


黃帝即位十有五年,
喜天下之戴己,
養正命,
娛耳目,
供鼻口,
焦然肌色皯黣,
昏然五情爽惑。


又十有五年,
憂天下之不治,
竭聰明,
進智力,
營百姓,
焦然肌色皯黣,
昏然五情爽惑。
黃帝乃喟然讚曰:


「朕之過淫矣。
養一己其患如此,
治萬物其患如此。」
於是放萬機,
舍宮寢,
去直侍,
徹鐘懸,
減廚膳,
退而間居大庭之館,
齋心服形,
三月不親政事。


晝寢而夢,
遊於華胥氏之國。
華胥氏之國在弇州之西、
台州之北,
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;
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,
神游而已。


其國无師長,
自然而已。
其民无嗜慾,
自然而已。
不知樂生,
不知惡死,
故无夭殤;
不知親己,
不知踈物,
故无愛憎;


不知背逆,
不知向順,
故无利害:
都无所愛憎,
都无所畏忌。
入水不溺,
入火不熱。
斫撻无傷痛,
指擿无痟癢。


乘空如履實,
寢虛若處床。
雲霧不硋其視,
雷霆不亂其聽,
美惡不滑其心,
山谷不躓其步,
神行而已。


黃帝既寤,
怡然自得,
召天老、力牧、太山稽,
告之,曰:
「朕閒居三月,
齋心服形,
思有以養身治物之道,
弗獲其術。
疲而睡,
所夢若此,
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。
朕知之矣!
朕得之矣!
而不能以告若矣。」


又二十有八年,
天下大治,
幾若華胥氏之國,
而帝登假。
百姓號之,
二百餘年不輟。


[002-2a]
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,
山上有神人焉,
吸風飲露,
不食五穀;
心如淵泉,
形如處女;
不偎不愛,
仙聖為之臣;


不畏不怒,
愿愨為之使;
不施不惠,
而物自足;
不聚不歛,
而己无愆。


陰陽常調,
日月常明,
四時常若,
風雨常均,
字育常時,
年穀常豐;
而土无札傷,
人无夭惡,
物无疵厲,
鬼无靈響焉。


[002-3a]
列子師老商氏,
友伯高子;
進二子之道,
乘風而歸。
尹生聞之,
從列子居,
數月不省舍。
因間請蘄其術者,
十反而十不告。
尹生懟而請辭,
列子又不命。


尹生退。
數月,
意不已,
又往從之。
列子曰:
「汝何去來之頻?」
尹生曰:
「曩章戴有請於子,
子不我告,
固有憾於子。
今復脫然,
是以又來。」


列子曰:
「曩吾以汝為達,
今汝之鄙至此乎?
姬!
將告汝所學於夫子者矣。
自吾之事夫子、友若人也,
三年之後,
心不敢念是非,
口不敢言利害,
始得夫子一眄而已。
五年之後,
心庚念是非,
口庚言利害,
夫子始一解顏而笑。


七年之後,
從心之所念,
庚无是非;
從口之所言,
庚无利害,
夫子始一引吾並席而坐。
九年之後,
橫心之所念,
橫口之所言,
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,
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;
亦不知夫子之為我師,
若人之為我友:


內外進矣。
而後眼如耳,
耳如鼻,
鼻如口,
无不同也。
心凝形釋,
骨肉都融;
不覺形之所倚,
足之所履,
隨風東西,
猶木葉幹殼。
竟不知風乘我邪?
我乘風乎?


今女居先生之門,
曾未浹時,
而懟憾者再三。
女之片體將氣所不受,
汝之一節將地所不載。
履虛乘風,
其可幾乎?」
尹生甚怍,
屏息良久,
不敢復言。


[002-4a]
列子問關尹曰:
「至人潛行不空,
蹈火不熱,
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。
請問何以至於此?」


關尹曰:
「是純氣之守也,
非智巧果敢之列。
姬,
魚語汝:
凡有貌像聲色者,
皆物也。
物與物何以相遠也?
夫奚足以至乎先?
是色而已。


則物之造乎不形,
而止乎无所化。
夫得是而窮之者,
物焉得而止焉?
彼將處乎不深之度,
而藏乎无端之紀,
游乎萬物之所終始。
壹其性,
養其氣,
含其德,
以通乎物之所造。
夫若是者,
其天守全,
其神无郤,
物奚自入焉?


夫醉者之墜於車也,
雖疾不死。
骨節與人同,
而犯害與人異,
其神全也。
乘亦弗知也,
墜亦弗知也。
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,
是故遌物而不慴。
彼得全於酒
而猶若是,
而況得全於天乎?
聖人藏於天,
故物莫之能傷也。」[002-5a]


列禦寇為伯昏无人射,
引之盈貫,
措杯水其肘上,
發之,
鏑矢復沓,
方矢復寓。
當是時也,
猶象人也。


伯昏无人曰:
「是射之射,
非不射之射也。
當與汝登高山、
履危石,
臨百仞之淵,
若能射乎?」


於是无人遂登高山、
履危石,
臨百仞之淵,
背逡巡,
足二分垂在外,
揖禦寇而進之。
禦寇伏地,
汗流至踵。


伯昏无人曰:
「夫至人者,
上闚青天,
下潛黃泉,
揮斥八極,
神氣不變。
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,
爾於中也殆矣夫!」[002-6a]


范氏有子曰子華,
善養私名,
舉國服之;
有寵於晉君,
不仕而居三卿之右。
目所偏視,
晉國爵之;
口所偏肥,
晉國黜之。


游其庭者侔於朝。
子華使其俠客
以智鄙相攻,
彊弱相凌。
雖傷破於前,
不用介意。
終日夜以此為戲樂,
國殆成俗。


禾生、子伯,范氏之上客也,
出行,經坰外,
宿於田更商丘開之舍。
中夜,
禾生、子伯二人相與言子華之名勢,
能使存者亡,
亡者存;
富者貧,
貧者富。


商丘開先窘於飢寒,
潛於牖北聽之。
因假糧荷畚之子華之門。
子華之門徒皆世族也,
縞衣乘軒,
緩步闊視。
顧見商丘開年老力弱,
面目黎黑,
衣冠不檢,
莫不眲之。


既而狎侮欺詒,
攩㧙挨抌,
亡所不為。
商丘開常无慍容,
而諸客之技單,
憊於戲笑。
遂與商丘開俱乘高臺,
於眾中漫言曰:
「有能自投下者賞百金。」
眾皆競應。


商丘開以為信然,
遂先投下,
形若飛鳥,
揚於地,
𩨒骨无䃣。
范氏之黨以為偶然,
未詎怪也。
因復指河曲之淫隅曰:
「彼中有寶珠,
泳可得也。」
商丘開復從而泳之。
既出,
果得珠焉。


眾昉同疑。
子華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。
俄而范氏之藏大火。
子華曰:
「若能入火取錦者,
從所得多少賞若。」
商丘開往
无難色,
入火往還,
埃不漫,
身不焦。


范氏之黨以為有道,
乃共謝之曰:
「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誕子,
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。
子其愚我也,
子其聾我也,
子其盲我也。
敢問其道。」


商丘開曰:
「吾亡道。
雖吾之心,
亦不知其所以。
雖然,
有一於此,
試與子言之。


曩子二客之宿吾舍也,
聞譽范氏之勢,
能使存者亡,
亡者存;
富者貧,
貧者富。
吾誠之无二心,
故不遠而來。


及來,
以子黨之言皆實也,
唯恐誠之之不至,
行之之不及,
不知形體之所措,
利害之所存也。
心一而已。
物亡迕者,
如斯而已。


今昉知子黨之誕我,
我內藏猜慮,
外矜觀聽,
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,
怛然內熱,
惕然震悸矣。
水火豈復可近哉?」


自此之後,
范氏門徒路遇乞兒馬醫,
弗敢辱也,
必下車而揖之。
宰我聞之,
以告仲尼。


仲尼曰:
「汝弗知乎?
夫至信之人,
可以感物也。
動天地、
感鬼神、
橫六合而无逆者,
豈但履危險、
入水火而已哉?
商丘開信偽物猶不逆,
況彼我皆誠哉?
小子識之!」[002-7a]


周宣王之牧正
有役人梁鴦者,
能養野禽獸,
委食於園庭之內,
雖虎狼鵰鶚之類,
无不柔馴者。
雄雌在前,
孳尾成群,
異類雜居,
不相搏噬也。


王慮其術終於其身,
令毛丘園傳之。
梁鴦曰:
「鴦、賤役也,
何術以告爾?
懼王之謂隱於爾也,
旦一言我養虎之法。
凡順之則喜,
逆之則怒,
此有血氣者之性也。
然喜怒豈妄發哉?
皆逆之所犯也。


夫食虎者,
不敢以生物與之,
為其殺之之怒也;
不敢以全物與之,
為其碎之之怒也。
時其饑飽,
達其怒心。
虎之與人異類,
而媚養己者,
順也;
故其殺之者,
逆也。


然則吾豈敢逆之使怒哉?
亦不順之使喜也。
夫喜之復也必怒,
怒之復也常喜,
皆不中也。


今吾心无逆順者也,
則鳥獸之視吾,
猶其儕也。
故游吾園者,
不思高林曠澤;
寢吾庭者,
不願深山幽谷,
理使然也。」[002-8a]


顏回問乎仲尼曰:
「吾嘗濟乎觴深之淵矣,
津人操舟若神。
吾問焉,
曰:
『操舟可學邪?』
曰:
『可;
能游者可教也,
善游者數能。
乃若夫沒人,
則未嘗見舟而謖操之者也。』
吾問焉,而不告。
敢問何謂也?」


仲尼曰:
「𧮒!
吾與若玩其文也久矣,
而未達其實,
而固且道與。
能游者可教也,
輕水也;
善游者之數能也,
忘水也。
乃若夫沒人之未嘗見舟也而謖操之也,
彼視淵若陵,
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。


覆卻萬物方陳乎前
而不得入其舍。
惡往而不暇?
以瓦摳者巧,
以鉤摳者憚,
以黃金摳者惛。
其巧一也,
而有所矜
則重外也。
凡重外者拙內。」[002-9a]


「孔子觀於呂梁,
懸水三十仞,
流沫三十里,
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也,
見一丈夫游之。
以為有苦而欲死者也,
使弟子並流而承之。
數百步而出,
被髮行歌,
而游於棠行。


孔子從而問之,曰:
「呂梁懸水三十仞,
流沫三十里,
黿鼉魚鱉所不能游,
向吾見子道之。
以為有苦而欲死者,
使弟子並流將承子。
子出而被髮行歌,
吾以子為鬼也。
察子,則人也。
請問蹈水有道乎?」


曰:
「亡,
吾无道。
吾始乎故,
長乎性,
成乎命,
與齎俱入,
與汩偕出。
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,
此吾所以道之也。」


孔子曰:
「何謂始乎故,
長乎性,
成乎命也?」
曰:
「吾生於陵而安於陵,
故也;
長於水而安於水,
性也;
不知吾所以然而然,
命也。」[002-10a]


仲尼適楚,
出於林中,
見痀僂者承蜩,
猶掇之也。
仲尼曰:
「子巧乎!
有道邪?」


曰:
「我有道也。
五六月,纍垸二而不墜,
則失者錙銖;
纍三而不墜,
則失者十一;
纍五而不墜,
猶掇之也。


吾處身也,
若橛株駒;
吾執臂也,若槁木之枝。
雖天地之大、萬物之多,
而唯蜩翼之知。
吾不反不側,
不以萬物易蜩之翼,
何為而不得?」


孔子顧謂弟子曰:
「用志不分,
乃疑於神。
其痀僂丈人之謂乎!」
丈人曰:
「汝逢衣徒也,
亦何知問是乎?
脩汝所以,
而後載言其上。」[002-11a]


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,
每旦之海上,
從漚鳥游,
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。
其父曰:
「吾聞漚鳥皆從汝游,
汝取來,
吾玩之。」


明日之海上,
漚鳥舞而不下也。
故曰:
至言去言,
至為無為。
齊智之所知,
則淺矣。


[002-12a]
趙襄子率徒十萬
狩於中山,
藉芿燔林,
扇赫百里。
有一人從石壁中出,
隨煙燼上下。
眾謂鬼物。


火過,
徐行而出,
若無所經涉者。
襄子怪而留之,
徐而察之:
形色七竅,
人也;
氣息音聲,
人也。
問奚道而處石?
奚道而入火?


其人曰:
「奚物而謂石?
奚物而謂火?」
襄子曰:
「而嚮之所出者,
石也;
而嚮之所涉者,
火也。」
其人曰:
「不知也。」


魏文侯聞之,
問子夏曰:
「彼何人哉?」
子夏曰:
「以商所聞夫子之言,
和者大同於物,
物無得傷閡者,
游金石,
蹈水火,
皆可也。」


文侯曰:
「吾子奚不為之?」
子夏曰:
「刳心去智,
商未之能。
雖然,
試語之有暇矣。」
文侯曰:
「夫子奚不為之?」
子夏曰:
「夫子能之而能不為者也。」
文侯大說。


[002-13a]
有神巫自齊來處於鄭,
命曰季咸,
知人之死生、存亡、禍福、壽夭,
期以歲、月、旬、日,
如神。
鄭人見之,
皆避而走。
列子見之而心醉,
而歸以告壺丘子,


曰:
「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,
則又有至焉者矣。」
壺子曰:
「吾與汝無其文,
未既其實,
而固得道與?
眾雌而无雄,
而又奚卵焉?
而以道與世抗,
必信矣。
夫故使人得而相汝。
嘗試與來,
以予示之。」


明日,
列子與之見壺子。
出而謂列子曰:
「譆!
子之先生死矣,
弗活矣,
不可以旬數矣。
吾見怪焉,
見濕灰焉。」


列子入,
涕泣沾衿,
以告壺子。
壺子曰:
「向吾示之以地文,
萌乎不誫不止,
是殆見吾杜德幾也。
嘗又與來!」


明日,
又與之見壺子。
出而謂列子曰:
「幸矣,
子之先生遇我也,
有瘳矣。
灰然有生矣,
吾見其杜權矣。」


列子入告壺子。
壺子曰:
「向吾示之以天壤,
名實不入,
而機發於踵,
此為杜權。
是殆見吾善者幾也。
嘗又與來!」


明日,
又與之見壺子。
出而謂列子曰:
「子之先生
坐不齋,
吾无得而相焉。
試齋,
將且復相之。」


列子入告壺子。
壺子曰:
「向吾示之以太沖莫眹,
是殆見吾衡氣幾也。
鯢旋之潘為淵,
止水之潘為淵,
流水之潘為淵,
濫水之潘為淵,
沃水之潘為淵,
氿水之潘為淵,
雍水之潘為淵,
汧水之潘為淵,
肥水之潘為淵,
是為九淵焉。
嘗又與來!」


明日,
又與之見壺子。
立未定,
自失而走。
壺子曰:
「追之!」
列子追之而不及,
反以報壺子,
曰:
「已滅矣,
已失矣,
吾不及也。」


壺子曰:
「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。
吾與之虛而猗移,
不知其誰何,
因以為弟靡,
因以為波隨,
故逃也。」


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,
三年不出,
為其妻爨,
食狶如食人,
於事无親,
雕瑑復朴,
塊然獨以其形立;
㤋然而封戎,
壹以是終。


[002-14a]
子列子之齊,
中道而反,
遇伯昏瞀人。
伯昏瞀人曰:
「奚方而反?」
曰:
「吾驚焉。」
「惡乎驚?」
曰:
「吾食於十漿,
而五漿先饋。」


伯昏瞀人曰:
「若是,則汝何為驚己?」
曰:
「夫內誠不解,
形諜成光,
以外鎮人心,
使人輕乎貴老,
而𩐋其所患。


夫漿人特為食羹之貨、
多餘之贏;
其為利也薄,
其為權也輕,
而猶若是。
而況於萬乘之主乎,
身勞於國,
而智盡於事;
彼將任我以事,
而效我以功,
吾是以驚。」


伯昏瞀人曰:
「善哉觀乎!
汝處己,
人將保汝矣。」
无幾何而往,
則戶外之屨滿矣。
伯昏瞀人北面而立,
敦杖蹙之乎頤。
立有閒,
不言而出。
賓者以告列子。
列子提履徒跣而走,
暨乎門,


問曰:
「先生既來,
曾不廢藥乎?」
曰:
「已矣,
吾固告汝曰,
人將保汝,
果保汝矣。
非汝能使人保汝,
而汝不能使人无汝保也。
而焉用之感也?
感豫出異。
且必有感也,
搖而本身,
又无謂也;


與汝遊者,
又莫汝告也。
彼所小言,
盡人毒也。
莫覺莫悟,
何相孰也。」[002-15a]


楊朱南之沛,
老聃西遊於秦,
邀於郊。
至梁而遇老子。
老子中道仰天而歎曰:
「始以汝為可教,
今不可教也。」
楊子不荅。
至舍,
進涫漱巾櫛,
脫履戶外,
膝行而前,曰:


「向者夫子仰天而歎曰:
『始以汝為可教,
今不可教。』
弟子欲請夫子辭,
行不閒,
是以不敢。
今夫子閒矣,
請問其過。」


老子曰:
「而睢睢
而盱盱,
而誰與居?
大白若辱,
盛德若不足。」
楊朱蹴然變容曰:
「敬聞命矣。」


其往也,
舍迎將家,
公執席,
妻執巾櫛;
舍者避席,
煬者避竈。
其反也,
舍者與之爭席矣。


[002-16a]
楊朱過宋,東之於逆旅。
逆旅人有妾二人,
其一人美,
其一人惡;
惡者貴而美者賤。
楊子問其故。
逆旅小子對曰:
「其美者自美,
吾不知其美也;
其惡者自惡,
吾不知其惡也。」


楊子曰:
「弟子記之!
行賢而去自賢之行,
安往而不愛哉?」[002-17a]


天下有常勝之道,
有不常勝之道。
常勝之道曰柔,
常不勝之道曰彊。
二者亦知,
而人未之知。
故上古之言:
彊、
先不己若者,
柔、先出於己者。


先不己若者,
至於若己,
則殆矣。
先出於己者,
亡所殆矣。
以此勝一身若徒,
以此任天下若徒,
謂不勝而自勝,
不任而自任也。


粥子曰:
「欲剛,
必以柔守之;
欲彊,
必以弱保之。
積於柔必剛,
積於弱必彊。
觀其所積,
以知禍福之鄉。
彊勝不若己者,
至於若己者剛;
柔勝出於己者,
其力不可量。」


老聃曰:
「兵彊則滅,
木彊則折。
柔弱者、生之徒,
堅彊者、化之徒。」[002-18a]


狀不必童
而智童,
智不必童
而狀童。
聖人取童智而遺童狀,
眾人近童狀而䟽童智。
狀與我童者,
近而愛之;
狀與我異者,
䟽而畏之。


有七尺之骸,
手足之異,
戴髮含齒,
倚而趣者,
謂之人;
而人未必无獸心。
雖有獸心,
以狀而見親矣。


傅翼戴角,
分牙布爪,
仰飛伏走,
謂之禽獸;
而禽獸未必无人心。
雖有人心,
以狀而見䟽矣。


庖犧氏、女媧氏、神農氏、夏后氏,
蛇身人面,
牛首虎鼻:
此有非人之狀,
而有大聖之德。
夏桀、殷紂、魯桓、楚穆,
狀貌七竅,
皆同於人,
而有禽獸之心。
而眾人守一狀以求至智,
未可幾也。


黃帝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,
帥熊、羆、狼、豹、貙、虎為前驅,
以鵰、鶡、鷹、鳶為旗幟,
此以力使禽獸者也。
堯使夔典樂,
擊石拊石,
百獸率舞;
簫韶九成,
鳳皇來儀:
此以聲致禽獸者也。


然則禽獸之心,
奚為異人?
形音與人異,
而不知接之之道焉。
聖人无所不知,
无所不通,
故得引而使之焉。


禽獸之智有自然與人童者,
其齊欲攝生,
亦不假智於人也:
牝牡相偶,
母子相親;
避平依險,
違寒就溫;
居則有群,
行則有列;
小者居內,
壯者居外;
飲則相攜,
食則鳴群。


太古之時,
則與人同處,
與人並行。
帝王之時,
始驚駭散亂矣。
逮於末世,
隱伏逃竄,
以避患害。


今東方介氏之國,
其國人數數解六畜之語者,
蓋偏知之所得。
太古神聖之人,
備知萬物情態,
悉解異類音聲。
會而聚之,
訓而受之,
同於人民。


故先會鬼神魑魅,
次達八方人民,
末聚禽獸蟲蛾。
言血氣之類
心智不殊遠也。
神聖知其如此,
故其所教訓者无所遺逸焉。


[002-19a]
宋有狙公者,
愛狙;
養之成群,
能解狙之意;
狙亦得公之心。
損其家口,
充狙之欲。
俄而匱焉,
將限其食。


恐眾狙之不馴於己也,
先誑之曰:
「與若芧,
朝三而暮四,
足乎?」
眾狙皆起而怒。
俄而曰:
「與若芧,
朝四而暮三,
足乎?」
眾狙皆伏而喜。


物之以能鄙相籠,
皆猶此也。
聖人以智籠群愚,
亦猶狙公之以智籠眾狙也。
名實不虧,
使其喜怒哉![002-20a]


紀渻子為周宣王養鬭鷄,
十日而問:
「鷄可鬭已乎?」
曰:
「未也;
方虛驕而恃氣。」
十日又問。
曰:
「未也;
猶應影嚮。」
十日又問。
曰:
「未也;
猶疾視而盛氣。」


十日又問。
曰:
「幾矣。
鷄雖有鳴者,
已无變矣。
望之似木鷄矣。
其德全矣。
異鷄无敢應者,
反走耳。」[002-21a]


惠盎見宋康王。
康王蹀足謦欬,
疾言曰:
「寡人之所說者,
勇有力也,
不說為仁義者也。
客將何以教寡人?」


惠盎對曰:
「臣有道於此,
使人雖勇,
刺之不入;
雖有力,
擊之弗中。
大王獨无意邪?」
宋王曰:
「善;
此寡人之所欲聞也。」
惠盎曰:
「夫刺之不入,
擊之不中,
此猶辱也。


臣有道於此,
使人雖有勇,弗敢刺;
雖有力,弗敢擊。
夫弗敢,
非无其志也。
臣有道於此,
使人本无其志也。
夫无其志也,
未有愛利之心也。


臣有道於此,
使天下丈夫女子
莫不驩然皆欲愛利之。
此其賢於勇有力也,
四累之上也。
大王獨无意邪?」


宋王曰:
「此寡人之所欲得也。」
惠盎對曰:
「孔、墨是已。
孔丘、墨翟
无地而為君,
無官而為長;
天下丈夫女子
莫不延頸舉踵而願安利之。


今大王、
萬乘之主也,
誠有其志,
則四境之內
皆得其利矣。
其賢於孔、墨也遠矣。」
宋王無以應。
惠盎趨而出。
宋王謂左右曰:
「辯矣,
客之以說服寡人也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