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001-1a] 
欽定四庫全書
竹坡詩話 宋 周紫芝 撰
杜少陵遊何將軍山林詩有雨抛金鎖甲苔卧緑沉鎗
之句言甲抛於雨為金所鎖鎗卧於苔為緑所沉有
將軍不好武之意余讀薛氏補遺乃以緑沉為精鐵
謂隋文帝賜張奫以緑沉之甲是也不知金鎖當是
何物又讀趙徳麟侯鯖謂緑沉為竹乃引陸龜蒙詩
一架三百竿緑沉森杳冥此尤可笑
[001-1b]
戴良少所推服每見黄憲必自降薄悵然若有所失母
問汝何不樂乎復從牛毉兒所來耶王履道詩不見
牛毉黄叔度即尋馬磨許文休語雖工然牛毉叔度
之父耳非叔度也
聰聞復錢塘人以詩見稱於東坡先生余遊錢塘甚久
絶不見此老詩松園老人謂余言東坡倅錢塘時聰
方為行童試經坡謂坐客言此子雖少善作詩近參
寥子作昏字韻詩可令和之聰和篇立成云千㸃亂
[001-2a]
山横紫翠一鈎新月掛黄昏坡大稱賞言不減唐人
因笑曰不須念經也做得一個和尚是年聰始為僧
東坡詩云君欲富餅餌㑹須縱牛羊殊不可曉河朔
土人言河朔地廣麥苖彌望方其盛時須使人縱牧
其間踐蹂令稍疎則其收倍多是縱牛羊所以富餅
餌也
維揚之擾衣冠皆南渡王邦憲客宛陵與其鄉人相遇
作集句云楊子江頭楊柳春衣冠南渡多崩奔柳條
[001-2b]
弄色不忍見東西南北更堪論誰謂他鄉各異縣豈
知流落復相見青春作伴好還鄉為問淮南米貴賤
其敘事有情致為可喜近時集句所未有也
集句近世徃徃有之唯王荆公得此三昧前人所傳如
雨荒深院菊風約半池萍之句非不切律但苦無思
耳
孔毅父喜集句東坡嘗以指呼市人如使兒戲之觀其
寄孫元忠詩云不恨我衰子貴時經濟實藉英雄姿
[001-3a]
君有長才不貧賤莫令斬斷青雲梯驊騮作駒已汗
血坐看千里當霜蹄省郎京軍必俯拾軍符侯印取
豈遲殆不減胡笳十八拍也
紹興初有退相寓永嘉獨陳用中彦才雖鄰不謁及再
相有薦之者止就部註邑連江戲作小詩云命賤安
能比鉅公偶然年月與時同只因日上争些子笑向
連江作釣翁葢其所生年月時適與時宰同但日差
異耳
[001-3b]
東坡遊西湖僧舍壁間見小詩云竹暗不通日泉聲落
如雨春風自有期桃李亂深塢問誰所作或告以錢
塘僧清順者即日求得之一見甚喜而順之名出矣
余留錢塘七八年間有能誦順詩者徃徃不逮前篇
政以所見之未多耳然而使其止於此亦足傳也
米元章少時作邑㑹嵗大旱遣吏捕蝗甚急有隣邑宰
忽移文青之謂吏驅蝗入境元章取公牒作一絶句
書其背而遣之云蝗蟲本是天災不由人力臍排若
[001-4a]
是敝邑遣去却煩貴縣發來見者大笑
東萊蔡伯世作杜少陵正異甚有功亦時有可疑者如
峽雲籠樹小湖日落船明以落為蕩且云非久在江
湖間者不知此字之為工也以余觀之不若落字為
佳耳又春色浮山外天河宿殿隂以宿為沒字沒字
不若宿字之意味深逺甚明大抵五字詩其邪正在
一字間而好惡不同乃如此良可怪也
客有誦淵明閑情賦者想其於此亦自不淺或問坐客
[001-4b]
淵明有侍兒否皆不知所對有一人言之問其何以
知曰所謂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此豈非有侍兒
耶於是坐客皆發一笑
杜少陵之子宗武以詩示阮兵曹兵答以斧一具而告
之曰欲子砍斷其手不然天下詩名又在杜家矣余
嘗觀少陵作宗武生日詩云自從都邑語巳伴老夫
名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則宗武之能詩為可知
矣惜乎其不可得而見也
[001-5a]
士大夫學淵明作詩徃徃故為平澹之語而不知淵明
制作之妙巳在其中矣如讀山海經云亭亭明玕照
落落清瑶流豈無雕琢之功葢明玕謂竹清瑶謂水
與所謂紅皺曬簷瓦黄團繫門衡者異矣
余讀秦少游擬古人體所作七詩因記頃年在辟雍有
同舍郎澤州貢士劉剛為余言其鄉里有一老儒能
效諸家體作詩者語皆酷似効老杜體云落日黄牛
峽秋風白帝城尤為奇絶他皆類此惜乎今不復記
[001-5b]
其姓名矣
賀方回嘗作青玉案詞有梅子黄時雨之句人皆服其
工士大夫謂之賀梅子郭功父有示耿天隲一詩王
荆公嘗為之書其尾云廟前古木藏訓狐豪氣英風
亦何有方回晩倅姑孰與功父遊甚歡方回寡髮功
父指其髻謂曰此真賀梅子也方回乃捋其鬚曰君
可謂郭訓狐功父髯而鬍故有是語
鄭谷雪詩如江上晩來堪畵處漁人披得一簔歸之句
[001-6a]
人皆以為奇絶而不知其氣象之淺俗也東坡以謂
此小學中教童蒙詩可謂知言矣然谷亦不可謂無
好語如春隂妨柳絮月黑見棃花風味固似不淺惜
乎其不見賞於蘇公遂不為人所稱耳
世傳楊文公方離襁褓猶未能言一日其家人携以登
樓忽自語如成人因戲問之今日上樓汝能作詩乎
即應聲曰危樓髙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髙聲語怕
驚天上人舊見古今詩話載此一事後又見一石刻
[001-6b]
乃李太白夜宿山寺所題字畫清勁而大且云布衣
李白作而此又以為楊文公作何也豈好事者竊太
白之詩以神文公之事歟抑亦太白之碑為偽耶
韓退之城南聫句云紅皺晒簷瓦黄團繫門衡黄團當
是𤓰蔞紅皺當是棗退之狀二物而不名使人瞑目
思之如秋晩徑行身在村落間杜少陵北征詩云或
紅如丹砂或黒如點漆此亦是説秋冬間籬落所見
然比退之頗是省力
[001-7a]
有作陶淵明詩䟦尾者言淵明讀山海經詩有形夭無
千嵗猛志固有在之句竟莫曉其意後讀山海經云
刑天獸名也好銜干戚而舞乃知五字皆錯形夭乃
是刑天無千嵗乃是舞干戚耳如此乃與下句相協
傳書誤繆如此不可不察也
樞宻張公嵇仲喜談兵論邊事面目極嚴冷而作小詩
有風味岐王宫有侍兒出家為此丘尼者公賦詩云
六尺輕羅染麴塵金蓮歩穏襯緗裙從今不入襄王
[001-7b]
夢翦盡巫山一朶雲殊可喜也
徐陵玉臺新詠序云南都石黛最發雙蛾北地燕支偏
開兩臉崔正熊古今注云燕支出西方土人以染中
國謂之紅藍以染粉為婦人色而俗乃用烟脂或臙
脂字不知其何義也杜少陵林花着雨臙脂溼亦用
此二字而白樂天三千宮女燕支面却用此二字殊
不可曉
潮州韓文公祠有異木世傳退之手植去祠十數歩種
[001-8a]
之輙死有題文公祠者云韓木有情春谷暖鱷魚無
種海潭清者是也
余頃年遊蔣山夜上寳公塔時天巳昏黒而月猶未出
前臨大江下視佛屋峥嶸時聞風鈴鏗然有聲忽記
杜少陵詩夜深殿突兀風動金琅璫恍然如已語也
又嘗獨行山谷間古木夾道交隂唯聞子規相應木
間乃知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啼之為佳句也又暑
中瀕溪與客納涼時夕陽在山蟬聲滿樹觀二人洗
[001-8b]
馬於溪中曰此少陵所謂晩涼看洗馬森木亂鳴蟬
者也此詩平日誦之不見其工唯當所見處乃始知
其為妙作詩正欲寫所見耳不必過為奇險也
䕫峽道中昔有杜少陵題詩一首以天字為韻榜之梁
間自唐至今無敢作詩者有一監司過而見之輒和
少陵韻大書其側後有人嘲之云想君吟咏揮毫日
四顧無人膽似天過者無不笑之
大梁羅叔共為余言頃在建康士人家見王荆公親寫
[001-9a]
小詞一紙其家藏之甚珍其詞云留春不住費盡鶯
兒語滿地殘紅宮錦汚昨夜南園風雨小憐初上琵
琶曉來思繞天涯不肯画堂朱户東風自在楊花荆
公平生不作是語而有此何也儀真沈彥述謂余言
荆公詩如繁緑萬枝紅一㸃動人春色不須多春色
惱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䦨干等篇皆平甫詩非荆
公詩也沈乃元龍家壻故嘗見之耳叔共所見未必
非平甫詞也
[001-9b]
余家藏山谷謝李邦直送矞雲龍茶詩所謂矞雲從龍
小蒼壁元豐至今人未識者是也用川麻矮紙作鉅
軸書如拳許大字畫飛動可與瘞鶴銘離堆記争雄
政和甲午擕以示李端叔端叔和山谷韻又用此韻
作詩見貽且䟦其尾云元豐八年九月魯直入館是
月裕陵發引前一日百官集朝堂與余適相值邂逅
邦直送茶居兩日聞有詩又數日相見於文徳班中
為余口占政和四年中元前一日宣城周少隐出此
[001-10a]
詩相示葢二十有九年矣感舊愴然因借其韻書于
巻尾是日太旱久不雨而雨黄昏月出巳而復雨紹
興兵至姑谿詩帖兩牛腰併與山谷墨妙為之一空
李石柳公權俱與唐文宗論詩李石云人生不滿百常
懐千嵗憂畏不逢也晝短苦夜長暗時多也何不秉
燭遊勸之照也古人作詩之意未必爾然人臣進言
要當如此及文宗有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之句
公權但云薫風自南來殿閣生㣲涼而巳殊不寓規
[001-10b]
諫之意何也葢責文宗享殿閣之涼而不知人間之
苦所以譏之深矣曉人豈不當如是耶
氷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一㸃月窺人
欹枕釵横雲鬂亂起來庭戶悄無聲時見疎星渡河
漢屈指西風幾時來不道流年暗中換世傳此詩為
花蘂夫人作東坡嘗用此詩作洞仙歌曲或謂東坡
託花蘂以自解耳不可不知也
王荆公作集句得江州司馬青衫溼之句欲以全句作
[001-11a]
對久而未得一日問蔡天啟江州司馬青衫溼可對
甚句天啓應聲曰何不對梨園弟子白髮新公大喜
梁太祖受禪姚垍為翰林學士上問及裴延裕行止曰
頗知其人文思甚㨗垍曰向在翰林號為下水船太
祖應聲曰卿便是上水船議者以垍為急水灘頭上
水船魯直詩曰花氣薫人欲破禪心情其實過中年
春來詩思何所似八節灘頭上水船山谷㸃化前人
語而其妙如此詩中三昧手也
[001-11b]
東南之有蠟梅葢自近時始余為兒童時猶未之見元
祐間魯直諸公方有詩前此未嘗有賦此詩者政和
間李端叔在姑谿元夕見之僧舍中嘗作兩絶其後
篇云程氏園當尺五天千金争賞凭朱欄莫因今日
家家有便作尋常兩等看觀端叔此詩可以知前日
之未嘗有也
近世士大夫家所藏杜少陵逸詩本多不同余所傳古
律二十八首其間一詩陳叔易記云得於管城人家
[001-12a]
冊子葉中一詩洪炎父記云得之江中石刻又五詩
謝仁伯記云得於盛文肅家故書中猶是吳越錢氏
所録要之皆得於流傳安得無好事者亂真然而如
巴西聞收京云傾都看黄屋正殿引朱衣又云尅復
誠如此安危在數公又舟過洞庭一篇云蛟室圍青
草龍堆擁白砂䕶江蟠古木迎櫂舞神鴉又一篇云
説道春來好狂風大放顛吹花随水去翻却釣魚船
此次非他人可到其為此老所作無疑
[001-12b]
西湖諸寺所存無幾唯南山靈石猶是舊屋寺僧言頃
時有數道人來丐食拒而不與乃題詩屋山而去至
今猶存字畫頗䫫李北海是唐人書也其詩云南塢
數回泉石西峰幾疊煙雲登携孰以為侣顏寓李甲
蕭耘後好事者譯之前一句乃呂字第二句洞字第
三句賔字是洞賔與三人者來耳李甲近世人東坡
以比郭恕仙善畫而有文餘不知其為何人當是神
仙也
[001-13a]
東平王興周為余言東平人有居竹間自號竹谿翁者
一夕有鬼題詩竹間云墓前古木號秋風墓尾幽人
萬慮空惟有詩魂銷不得夜深來訪竹溪翁世傳鬼
詩甚多常疑其偽為此詩傳於興周鄉里必不妄矣
鬼之能詩是果然也
凡詩人作語要令事在語中而人不知余讀太史公天
官書天一鎗棓矛盾動揺角大兵起杜少陵詩云五
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揺葢暗用遷語而語
[001-13b]
中乃有用兵之意詩至於此可以為工也
白樂天長恨歌云玉容寂寞淚䦨干梨花一枝春帶雨
人皆喜其工而不知其氣韻之近俗也東坡作送人
小詞云故將别語調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雖用樂
天語而别有一種風味非㸃鐵成黄金手不能為此
也
自古詩人文士大抵皆祖述前人作語梅聖俞詩云南
隴鳥過北隴呌髙田水入低田流歐陽文忠公誦之
[001-14a]
不去口魯直詩有野水自添田水滿晴鳩却喚雨鳩
來之句恐其用此格律而其語意髙妙如此可謂善
學前人者矣
林和靖賦梅花詩有疎影横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黄
昏之語膾炙天下殆二百年東坡晩年在惠州作梅
花詩云紛紛初疑月掛樹耿耿獨與參横昏此語一
出和靖之氣遂索然矣張文潜云調鼎當年終有實
論花天下更無香此雖未及東坡髙妙然猶可使和
[001-14b]
靖作衙官政和間余見胡份司業和曾公衮梅詩云
絶艶更無花得似暗香唯有月明知亦自奇絶使醉
翁見之未必專賞和靖也
世所傳退之遺文其中載嘲鼾睡二語話極怪譎退之
平日未嘗用佛家語作詩今云有如阿鼻尸長喚忍
衆罪其非退之作决矣又如鐵佛聞皺眉石人戰揺
體之句大似鄙陋退之何嘗作是語小兒輩亂真如
此者甚衆烏可不辨
[001-15a]
有數貴人遇休沐擕歌舞燕僧舍者酒酣誦前人詩因
過竹寺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僧聞而笑之貴人
問師何笑僧曰尊官得半日閑老僧却忙了三日謂
一日供帳一日燕集一日掃除也
羅叔共言頃嵗錢塘有葛道人者無他技能以業屨為
生得金即沽酒自飲徃來湖山間數嵗矣人無知之
者一日為寺僧修屨口中㣲有聲狀若哦詩者僧怪
而問之葛生笑曰今日偶得句耳問之乃云百囀巳
[001-15b]
休鶯哺子三眠初罷柳飛花自是始知其為詩人世
之露才揚巳急於人知者聞斯人之風亦可少愧矣
詩人造語用字有着意道處徃徃頗露風骨如滕元發
月波樓詩野色更無山隔斷天光直與水相連是也
只一直字便是着力道處不惟語稍峥嶸兼亦近俗
何不云野色更無山隔斷天光自與水相連為㣲有
藴藉然非知之者不可以語此
有明上人者作詩甚艱求㨗法於東坡作兩頌以與之
[001-16a]
其一云字字覔奇險節節累枝葉咬嚼三十年轉更
無交渉其一云衝口出常言法度法前軌人言非妙
處妙處在於是乃知作詩到平淡處要似非力所能
東坡嘗有書與其姪云大凡為文當使氣象峥嶸五
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澹余以不但為文作詩者
尤當取法於此
劉元素名博文與余為同郡其為人静退有守好作詩
而語不妄發内子朱賢而善事其夫每舉案齊眉則
[001-16b]
相敬如賔一日元素與客飲分韻得柳眉其詩云青
眼相看君可知精神渾在艶陽時只因嫁得東君後
兩淚相看是别離詩成坐客皆不悦後數日而其妻
亡盖詩䜟也
郭功父晩年不廢作詩一日夢中作遊采石二詩明日
書以示人曰予决非久於世者人問其故功父曰予
近詩有欲尋鐵索排橋處只有楊花慘客愁之句豈
特非予平日所能到雖前人亦未嘗有也忽得之不
[001-17a]
祥不踰月果死李端叔聞而笑曰不知杜少陵如何
活得許多時
詩中用雙疊字易得句如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黄鸝此
李嘉祐詩也王摩詰乃云漠漠水田飛白鷺隂隂夏
木囀黄鸝摩詰四字下得最為穏切若杜少陵風吹
客衣日杲杲樹攪離思花㝠㝠無端落木蕭蕭下不
盡長江衮衮來則又妙不可言矣
楊次翁守丹陽米元章過郡留數日而去元章好易他
[001-17b]
人書画次翁作羮以飯之曰今日為君作河豚其實
他魚元章疑而不食次翁笑曰公可無疑此膺本耳
其行送之以詩有淮海聲名二十秋之句林子中見
之謂次翁曰公言無乃過歟次翁笑曰二十年來何
處不知有米顛子耶予遊濡須識次翁之孫侃為余
道此
杜牧之嘗為宣武城幕游涇溪水西寺留二小詩其一
云李白題詩水西寺古木回嵓樓閣風半醉半醒遊
[001-18a]
三日紅白花開山雨中此詩今載集中其一云三日
去還住一生焉再遊含情碧溪水重上粲公樓此詩
今榜壁間而集中不載乃知前人好句零落多矣
晁以道家有宋子京手書杜少陵詩一巻如握節漢臣
歸乃是秃節新炊間黄粱乃是聞黄粱以道䟦云前
輩見書自多不如晩生少年但以印本為正也不知
宋氏家藏為何本使得盡見之想其所補亦多矣
韓退之城南聫句云庖霜鱠𤣥鯽淅玉炊香秔語固奇
[001-18b]
甚魯直云庖霜刀落鱠執玉酒明船雖依退之而駸
駸直與少陵分路而揚鑣矣若明眼人見之自當作
兩等看不可與退之同調也
錢塘闗子東為余言熈寕中有長老重喜㑹稽人少以
捕魚為生然日誦觀世音菩薩不少休舊不識字一
日輙能書又能作偈頌嘗作頌云地爐無火一囊空
雪似楊花落嵗窮乞得苧麻縫破衲不知身在寂寥
中此豈捕魚者之所能哉解悟如此葢得觀音智慧
[001-19a]
力也
余讀東坡和梵天僧守詮小詩所謂但聞烟外鐘不見
烟中寺幽人行未巳草露溼芒屨唯應山頭月夜夜
照來去未嘗不喜其清絶過人逺甚晩遊錢塘始得
詮詩云落日寒蟬鳴獨歸林下寺松扉竟未掩片月
随行屨時聞犬吠聲更入青蘿去乃知其幽深清逺
自有林下一種風流東坡老人雖欲回三峽倒流之
瀾與溪壑争流終不近也
[001-19b]
杜牧之華清宮三十韻無一字不可人意其敘開元一
事意直而詞隐曄然有騷雅之風至一千年際㑹三
萬里農桑之語置在此詩中如使伶優與稽阮輩並
席而談豈不敗人意哉
錢塘强幼安為余言頃嵗調官都下始識博士唐庚因
論坡詩之妙子美以來一人而巳其敘事簡當而不
害其為工如嶺外詩敘虎飲氷潭上有蛟尾而食之
以十字説盡云潜鱗有飢蛟掉尾取渇虎暗着渴字
[001-20a]
便見飲水意且屬對親切他人不能到也
韓退之薦士詩云孟軻分邪正眸子看瞭眊杳然粹而
精可以鎮浮躁葢謂孟東野也余嘗讀孟東野下第
詩云棄置復棄置情如刀劍傷及登第則自謂春風
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一第之得失喜憂至
於如此宜其雖得之而不能享也退之謂可以鎮浮
躁恐未免於過情
東坡喜食燒猪佛印住金山時每燒猪以待其來一日
[001-20b]
為人竊食東坡戲作小詩云逺公沽酒飲陶潜佛印
燒猪待子瞻採得百花成蜜後不知辛苦為誰甜
東坡性喜嗜猪在黄岡時嘗戲作食猪肉詩云黄州好
猪肉價錢等糞土富者不肯喫貧者不解煑慢着火
少着水火候足時他自美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
家君莫管此是東坡以文滑稽耳後讀雲仙散録載
黄昇日食鹿肉二斤自晨煑至日影下西門則曰火
假足乃知此老雖煑肉亦有故事他可知矣
[001-21a]
福唐黄文若言南徐刁氏子字麟游十嵗賦竹馬詩云
小兒騎竹作驊騮猶是東西意未休我巳童心無一
在十年渾付水東流後十嵗果卒客有誌其墓者以
比李長吉葢文章早成古人有之然亦人所忌也
道士林靈素以方術顯於時有附之而得美官者頗自
矜有驕色或作戲靈素畵像詩云當日先生在市㕓
世人那識是真仙只因學得飛昇後雞犬相随也上
天
[001-21b]
銀燭秋光冷画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堦夜色涼如水
卧看牽牛織女星此一詩杜牧之王建集中皆有之
不知其誰所作也以余觀之當是建詩耳葢二子之
詩其流婉大略相似而牧多險側建多工麗此詩葢
清而平者也
兩京作斤賣五谿無人採此髙力士詩也魯直作食筍
詩云尚想髙將軍五谿無人採是也張文潜作薺羮
詩乃云論斤上國何曾飽旅食江城日至前嘗慕藜
[001-22a]
羮最清好固應加糝愧吾縁則是髙將軍所作乃薺
詩耳非筍詩也二公同時而用事不同如此不知其
故何也
承議郎任随成字師心劉景文甥也嘗謂余言景文昔
為忻州守間數日率一謁晉文公祠既至祠下必與
神偶語久之乃出文公亦時時來謁景文景文閉閭
若與客語者則神之至也一日於廣坐中謂一掾曰
天帝當來召君吾亦當繼徃坐客皆相視失色巳而
[001-22b]
掾果無疾而逝劉亦相繼而亡云後一日死而復甦
起作三詩乃復就瞑其一云中官在天半其上乃吾
家紛紛鸞鳳舞徃徃芝木華揮手謝世人聳身入雲
霞公暇詠天海我非世人譁其二云僊都非世間天
神繞樓殿髙低霞霧勻左右蛇龍徧雲車山嶽聳風
顰天地顫從兹得舊渥萬物毫端變其三云從來英
傑自消磨好笑人間事更多艮上㢲宮為進發千車
安穏渡銀河詩成謂其家人曰吾今掌事雷部中不
[001-23a]
復為世間人矣
馮均州為余言頃年平江府雍熈寺每深夜月明有婦
人歌小詞於廊廡間者就之不見其詞云滿目江山
憶舊遊汀洲花草㺯春柔長亭艤住木蘭舟好夢易
随流水去芳心猶逐曉雲愁行人莫上望京樓或有
聞而録之者姑蘇士子慕容嵓卿見而驚曰君何從
得此詞客語之故嵓卿悲哭久之曰此余亡妻之詞
無知之者明日視之乃其妻旅櫬所在
[001-23b]
大梁景徳寺峨眉院壁間有呂洞賔題字寺僧相傳以
為頃時有蜀僧號峨眉道者戒律甚嚴不下席者二
十年一日有布衣青裘昻然一偉人求與語良久期
以明年是日復相見於此願少見待也明年是日日
方午道者沐浴端坐而逝至暮偉人果來問道者安
在曰亡矣偉人歎息良久忽復不見明日書數語於
堂壁間絶髙處其語云落日斜西風冷幽人今夜來
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字畫飛動如翔鸞舞鳳非世
[001-24a]
間筆也宣和間余遊京師猶及見之
李京兆諸父中有一人嘗為㥩守者不得其名其人極
亷介一日迓監司於城門吏報酉時守亟命閉闗巳
而使者至不得入相與語於門隙使者請入見曰法
當閉鑰不敢啓闗請以詰朝奉迎又京逓至發緘視
之中有家問即令滅官燭取私燭閲書閲畢命秉官
燭如初當時遂有閉闗迎使者滅燭看家書之句亷
白之節昔人所髙矯枉太過則其弊遂至於此
[001-24b]
東坡在黄州時嘗赴何秀才㑹食油果甚酥因問主人
此名為何主人對以無名東坡又問為甚酥坐客皆
曰是可以為名矣又潘長官以東坡不能飲每為設
醴坡笑曰此必錯着水也他日忽思油果作小詩求
之云野飲花前百事無腰間惟繫一葫蘆巳傾潘子
錯着水更覔君家為甚酥李端叔嘗為余言東坡云
街談市語皆可入詩但要人鎔化耳此詩雖一時戲
言觀此亦可以知其鎔化之功也
[001-25a]
唐人作樂府者甚多當以張文昌為第一近時髙郵王
觀亦可稱而人不甚知觀嘗作遊俠曲云雪擁燕南
道酒䦨中夜行千里不見讐怒須如立釘出門氣吹
霧南山雞未啼腰間解下聶政刀䄂中擲下朱亥椎
冷笑邯鄲乳口兒此篇詞意大似李太白恨未入文
昌之室耳至莫惱翁篇云榖垂乾穗豆垂角雨足年
登不勝樂烏巾紫領銀鬚長白酒滿盃翁自酌翁醉
不知秋色涼兒捋翁鬚孫撼牀莫惱翁翁年巳髙百
[001-25b]
事慵遂與文昌争衡矣
本朝樂府當以張文潜為第一文潜樂府刻意文昌徃
徃過之頃在南都見倉前村民輸麥行嘗見其親藁
其後題云此篇効張文昌而語差繁乃知其喜文昌
如此輸麥行云余過宋見倉前村民輸麥上車槐隂
下其樂洋洋也晩復過之則扶車半醉相招歸矣感
之因作輸麥行以補樂府之遺塲頭雨乾塲地白老
稚相呼打新麥半歸倉廩半輸官免教縣令相催迫
[001-26a]
羊頭車子毛布囊淺泥易渉登前岡倉頭買劵槐隂
涼清嚴官吏两平量出倉掉臂呼同伴旗亭酒美單
衣換半醉扶車歸路涼月出到家妻具飯一年從此
皆閑日風雨閉門公事畢射狐罝兔嵗蹉跎百壺社
酒相經過
元㣲之作李杜優劣論謂太白不能窺杜甫之籓籬況
堂奥乎唐人未嘗有此論而稹始為之至退之云李
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羣兒愚那用故謗傷則
[001-26b]
不復為優劣矣洪慶善作韓文辨證著魏道輔之言
謂退之此詩為㣲之作也㣲之雖不當自作優劣然
指稹為愚兒豈退之之意乎
黄師是赴浙憲東坡與之姻家置酒餞其行使朝雲相
侍飲坐間賦詩有緑衣有公言之句後人乃謂緑衣
小官猶惜其不留是有公言也時朝雲語師是曰他
人皆進用而君數補外何也是謂公言而緑衣則東
坡指朝雲也
[001-27a]
呂舍人作江西宗𣲖圖自是雲門臨濟始分矣東坡寄
子由云贈君一籠牢收取盛取東軒長老來則是東
坡子由為師兄弟也陳無巳詩云鄉來一瓣香敬為
曾南豐則陳無巳承嗣鞏和尚為何疑余嘗以此語
客為林下一笑無不撫掌
古今詩人多喜効淵明體者如和陶詩非不多但使淵
明愧其雄麗耳韋蘇州云霜露悴百草而菊獨好花
物性有如此寒暑其柰何掇英泛濁醪日入㑹田家
[001-27b]
盡醉茅簷下一生豈在多非唯語似而意亦太似葢
意到而語随之也
頃嵗朝廷多事郡縣不頒厯所至晦朔不同朱希真避
地廣中作小盡行一詩云藤州三月作小盡梧州三
月作大盡哀哉官厯今不頒憶昔昇平淚成陣我今
何異桃源人落葉為秋花作春但恨未能與世隔時
聞䘮亂空傷神與夫山中無厯日寒盡不知年無間
然矣
[001-28a]
江淮間有水禽號魚虎翠羽而紅首顏色可愛人空識
矣崔徳符通羊道中詩所謂翠裘錦㡌初相識魚虎
彎環略岸飛是也余至興國數月郡去通羊二百里
猶未及識詢之土人亦無識者每誦徳符詩想像一
見而巳
張文潜中興碑詩可謂妙絶今古然潼闗戰骨髙於山
萬里君王蜀中老之句議者猶以肅宗即位靈武明
皇既而歸自蜀不可謂老於蜀也雖明皇有老於劒
[001-28b]
南之語當須説此意則可若直謂老於蜀則不可
揚子雲好著書固巳見誚於當世後之議者紛紛徃徃
詞費而意殊不盡惟陳去非一詩有譏有評而不出
四十字揚雄平生書肝腎閑雕鐫晩於𤣥有得始悔
賦甘泉使雄早大悟亦何事於𤣥賴有一言善酒箴
真可傳後之議雄者雖累千萬言必未能出諸此
柳子厚别弟宗一詩云零落殘紅倍黯然雙垂别淚越
江邊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桂嶺瘴來
[001-29a]
雲似墨洞庭春盡水如天欲知此後相思夢長在荆
門郢樹烟此詩可謂絶妙一世但夢中安能見郢樹
烟烟字只當用邊字葢前有江邊故耳不然當改云
欲知此後相思處望斷荆門郢樹烟如此却似穏當
汪内相將赴臨川曾吉父以詩送之有白玉堂中曾草
詔水晶宮冷近題詩之句韓子蒼改云白玉堂深曾
草詔水晶宮冷近題詩吉父聞之以子蒼為一字師
柳子厚與浩初上人看山詩云海畔尖山似劒錯秋來
[001-29b]
處處割愁腸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議
者謂子厚南遷不得為無罪葢未死而身巳在刀山
矣
杜子美北征詩云海圖拆波濤舊繡移曲拆天吳及紫
鳳顛倒在短褐可謂窮矣及賦韋偃畫古松詩則云
我有一疋好束絹愛之不減錦繡叚巳令拂拭光零
亂請君放筆為直榦子美乃有餘絹作畫材何也
余嘗戲作小詩用少陵事云百尺寒松老幹枯韋郎筆
[001-30a]
妙古今無何如莫掃鵝溪絹留取天吳紫鳳圖使少
陵尚無恙當為我一捧腹也
今日挍譙國集適此兩巻皆公在宣城時詩某為兒時
先人以公真藁指示某是時巳能成誦今日讀之如
見數十年前故人終是面熟但句中時有與昔時所
見不同者必是痛遭俗人改易耳如病起一詩云病
來久不上層臺謂宣城疊/嶂雙溪也窗有蜘蛛徑有苔多少山
茶梅子樹未開齊待主人來此篇最為奇絶今乃改
[001-30b]
云為報園花莫惆悵故教太守及春來非特意脉不
倫然亦是何等語又如櫻桃欲破紅改作綻紅梅粉
初墜素改作梅葩殊不知綻葩二字是世間第一等
惡字豈可令入詩來又喜雨晴詩云豐穰未可期疲
瘵何日起乃易疲瘵為痩飢當時果有痩飢二字此
老則大叚窘也
竹坡詩話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