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4h0115 唐宋八大家文鈔-明-茅坤 (master)


[113-1a]
欽定四庫全書
 唐宋八大家文鈔巻一百五
             明 茅坤 撰
南豐文鈔九
 記傳
  清心亭記
   此記與醒心亭記所謂説理之文子固於諸家
   尤擅所長
[113-1b]
嘉祐六年尚書虞部員外郎梅君為徐之蕭縣改作其
治所之東亭以為燕息之所而名之曰清心之亭是歳
秋冬來請記於京師屬余有亡妹殤女之悲不果為明
年春又來請屬予有悼亡之悲又不果為而其請猶不
止至冬乃為之記曰夫人之所以神明其徳與天地同
其變化者夫豈遠哉生於心而巳矣若夫極天下之知
以窮天下之理於夫性之在我者能盡之命之在彼者
能安之則萬物自外至者安能累我哉此君子之所以
[113-2a]
虚其心也萬物不能累我矣而應乎萬物與民同其吉
㓙者亦未嘗廢也於是有法誠之設邪僻之防此君子
之所以齊其心也虛其心者極乎精微所以入神也齊
其心者由乎中庸所以致用也然則君子之欲修其身
治其國家天下者可知矣今梅君之為是亭曰不敢以
為遊觀之美葢所以推本為治之意而且將清心於此
其所存者亦可謂能知其要矣乃為之記而道予之所
聞者焉十一月五日南豐曾鞏記
[113-2b]
   唐荆川曰程朱以前此等議論亦少
  醒心亭記
   未盡子固之長然亦有典刑處
滁州之西南泉水之涯歐陽公作州之二年構亭曰豐
樂自為記以見其名之意既又直豐樂之東幾百歩得
山之高構亭曰醒心使鞏記之凡公與州賓客者遊焉
則必即豐樂以飲或醉且勞矣則必即醒心而望以見
夫羣山之相環雲煙之相滋曠野之無窮草樹衆而泉
[113-3a]
石嘉使目新乎其所覩耳新乎其所聞則其心灑然而
醒更欲乆而忘歸也故即其所以然而為名取韓子退
之北湖之詩云噫其可謂善取樂於山泉之間而名之
以見其實又善者矣雖然公之樂吾能言之吾君優游
而無為於上吾民給足而無憾於下天下學者皆為才
且良夷狄鳥獸草木之生者皆得其宜公樂也一山之
隅一泉之旁豈公樂哉乃公所以寄意於此也若公之
賢韓子殁數百年而始有之今同遊之賓客尚未知公
[113-3b]
之難遇也後百千年有慕公之為人而覽公之迹思欲
見之有不可及之嘆然後知公之難遇也則凡同遊於
此者其可不喜且幸歟而鞏也又得以文詞託名於公
文之次其又不喜且幸歟
  擬峴臺記
   此記大畧本柳宗元訾家洲歐陽公醉翁亭等
   記來
尚書司門員外郎晉國裴君治撫之二年因城之東隅
[113-4a]
作臺以遊而命之曰擬峴臺謂其山谿之形擬乎峴山
也數與其屬與州之寄客者遊而間獨求記於予初州
之東其城因大丘其隍因大谿其隅因客土以出谿上
其外連山高陵野林荒墟逺近高下壯大閎廓恠奇可
喜之觀環撫之東南者可坐而見也然而雨隳潦毁葢
藏棄委於榛藂茀草之間未有即而愛之者也君得之
而喜增甓與土易其破缺去榛與草發其亢爽繚以横
檻覆以高甍因而為臺以脫埃氛絶煩囂出雲氣而臨
[113-4b]
風雨然後谿之平沙漫流微風遠響與夫浪波洶湧破
山㧞木之奔放至於高桅勁艣沙禽水獸下上而浮沉
者皆出乎履舄之下山之蒼顔秀壁巔崖㧞出挾光景而
薄星辰至於平岡長陸虎豹踞而龍蛇走與夫荒蹊聚
落樹隂晻曖遊人行旅隱見而斷續者皆出乎袵席之
内若夫雪煙開歛日光出没四時朝暮雨暘明晦變化
不同則雖覽之不厭而雖有智者亦不能窮其狀也或
飲者淋漓歌者激烈或靚觀微歩旁皇徙倚則得於耳
[113-5a]
目與得之於心者雖所寓之樂有殊而亦各適其適也
撫非通道故貴人富賈之遊不至多良田故水旱螟螣
之菑少其民樂於耕桑以自足故牛馬之牧於山谷者
不收五榖之積於郊野者不垣而晏然不知枹皷之警
發召之役也君既因其土俗而治簡靜故得以休其暇
日而寓其樂於此州人士女樂其安且治而又得遊觀
之美亦將同其樂也故予為之記
   王遵岩曰繁絃急管促節會音喧動嘈雜若不
[113-5b]
   知其宮商之所存而度數齊自皦如使聽者激
   竦加以懽悅此文之謂矣
  道山亭記
   曾子固本色
閩故𨽻周者也至秦開其地列於中國始并為閩中郡
自粤之大末與吳之豫章為其通路其路在閩者陸出
則阸於兩山之間山相屬無間斷累數驛廼一得平地
小為縣大為州然其四顧亦山也其途或逆坂如緣絙
[113-6a]
或垂崖如一髮或側徑鈎出於不測之谿上皆石芒峭
發擇然後可投歩負戴者雖其土人猶側足然後能進
非其土人罕不躓也其谿行則水皆自高瀉下石錯出
其間如林立如士騎滿野千里下上不見首尾水行其
隙間或衡縮蟉糅或逆走旁射其狀若蚓結若蟲鏤其
旋若輪其激若矢舟泝㳂者投便利失毫分輒破溺雖
其土長川居之人非生而習水事者不敢以舟楫自任
也其水陸之險如此漢嘗處其衆江淮之間而虚其地
[113-6b]
葢以其陿多阻豈虚也哉福州治候官於閩為土中所
謂閩中也其地於閩為最平以廣四出之山皆遠而長
江在其南大海在其東其城之内外皆涂旁有溝溝通
潮汐舟載者晝夜屬于門庭麓多桀木而匠多良能人
以屋室鉅麗相矜雖下貧必豐其居而佛老子之徒其
宮又特盛城之中三山西曰閩山東曰九僊山北曰粤
王山三山者鼎趾立其附山葢佛老子之宮以數十百
其瓌詭殊絶之狀葢巳盡人力光祿卿直昭文館程公
[113-7a]
為是州得閩山嶔崟之際為亭於其處其山川之勝城
邑之大宮室之榮不下簟席而盡於四矚程公以謂在
江海之上為登覽之觀可比於道家所謂蓬萊方丈瀛
洲之山故名之曰道山之亭閩以險且遠故仕者常憚
往程公能因其地之善以寓其耳目之樂非獨忘其遠
且險又將抗其思於埃壒之外其志壯哉程公於是州
以治行聞既新其城又新其學而其餘功又及於此葢
其歳滿就更廣州拜諫議大夫又拜給事中集賢殿修
[113-7b]
撰今為越州字公闢名師孟云
  學舍記
予㓜則從先生受書然是時方樂與家人童子嬉戲上
下未知好也十六七時闚六經之言與古今文章有過
人者知好之則於是銳意欲與之並而是時家事亦滋
出自斯以來西北則行陳蔡譙苦睢汴淮泗出于京師
東方則絶江舟漕河之渠踰五湖並封禺會稽之山出
于東海上南方則載大江臨夏口而望洞庭轉彭蠡上
[113-8a]
庾嶺繇真陽之瀧至南海上此予之所渉世而奔走也
蛟魚洶涌湍石之川嶺崖莽林&KR1236虺之聚與夫雨暘寒
燠風波霧毒不測之危此予之所單遊遠寓而冒犯以
勤也衣食藥物廬舍器用箕筥碎細之間此予之所經
營以養也天傾地壞殊州獨哭數千里之遠抱喪而南
積時之勞乃畢大事此予之所遘禍而憂艱也太夫人
所志與夫弟婚妹嫁四時之祠屬人外親之問王事之
輸此予之所皇皇而不足也予於是力疲意耗而又多
[113-8b]
疾言之所序葢其一二之指也得其閒時挾書以學於
凡為身治人世用之損益考觀講解有不能至者故不
得專力盡思琢彫文章以載私心難見之情而追古今
之作者為並以足予之所好慕此予之所自視而嗟也今
天子至和之初予之侵擾多事故益甚予之力無以為
乃休於家而即其旁之草舍以學或疾其卑議其隘者
予顧而笑曰是予之宜也予之勞心困形以役於事者
有以為之矣予之卑巷窮廬宂衣礱飯芑莧之美隱約
[113-9a]
而安者固予之所以遂其志而有待也予之疾則有之
可以進於道者學之有不至至於文章平生所好慕為之
有不暇也若夫土堅木好高大之觀固世之聰明豪雋
挾長而有恃者所得為若予之拙豈能易而志彼哉遂
歴道其少長出處與夫好慕之心以為學舍記
   王遵岩曰此亦是先生獨出一體在韓歐未有
   然大意亦自醉翁亭真州東園二篇體中變出
   又自不同也
[113-9b]
  南軒記
   子固所自為學具見篇中矣
得鄰之茀地燔之樹竹木灌蔬於其間結茅以自休囂
然而樂世固有處廊廟之貴抗萬乘之富吾不願易也
人之性不同於是知伏閒隱隩吾性所最宜驅之就煩
非其器所長况使之爭於勢利愛惡毁譽之間邪然吾
親之養無以脩吾之昆弟飯菽藿羮之無以繼吾之役
於物或田於食或野於宿不得常此處也其能無欿然
[113-10a]
於心邪少而思凡吾之拂性苦形而役於物者有以為
之矣士固有所勤有所肆識其皆受之於天而順之則
吾亦無處而非其樂獨何必休於是邪顧吾之所好者
遠無與處於是也然而六藝百家史氏之籍箋疏之書
與夫論美刺非感微託遠山鑱冡刻浮誇詭異之文章
下至兵權歴法星官藥工山農野圃方言地記佛老所
傳吾悉得於此皆伏羲巳來下更秦漢至今聖人賢者
魁傑之材殫歳月憊精思日夜各推所長分辯萬事之
[113-10b]
說其於天地萬物小大之際修身理人國家天下治亂
安危存亡之致無不畢載處與吾俱可當所謂益者之
友非邪吾窺聖人指意所出以去疑解蔽賢人智者所
稱事引類始終之槩以自廣養吾心以忠約守而恕行
之其過也改趨之以勇而至之以不止此吾之所以求
於内者得其時則行守深山長谷而不出者非也不得
其時則止僕僕然求行其道者亦非也吾之不足於義
或愛而譽之過也吾之足於義或惡而毁之者亦過也
[113-11a]
彼何與於我哉此吾之所任乎天與人者然則吾之所
學者雖博而所守者可謂簡所言雖近而易知而所任
者可謂重也書之南軒之壁間蚤夜覽觀焉以自進也
   王遵岩曰學舍南軒二記與筠州宜黄兩學記
   皆謂之大文字矣
  鵝湖院佛殿記
   公為記佛殿而却本佛殿之所以獨得刼民與
   國之財以自侈亦是不肯放倒自家面目處
[113-11b]
慶厯某年某月日信州鉛山縣鵝湖院佛殿成僧紹元
來請記遂為之記曰自西方用兵天子宰相與士大夫
勞於議謀材武之士勞於力農工商之民勞於賦歛而
天子嘗減乘輿掖庭諸費大臣亦往往辭賜錢士大夫
或暴露其身材武之士或秉義而死農工商之民或失
其業惟學佛之人不勞於謀議不用其力不出賦歛食
與寢自如也資其宫之侈非國則民力焉而天下皆以
為當然予不知其何以然也今是殿之費十萬不巳必
[113-12a]
百萬也百萬不巳必千萬也或累累而千萬之不可知
也其費如是廣欲勿記其日時其得邪而請予文者又
紹元也故云耳
  僊都觀三門記
   曾公凡為佛老氏輩題文必為自家門第
門之作取備豫而巳然天子諸侯大夫各有制度加于
度則譏之見于易禮記春秋其旁三門門三塗惟王城
為然老子之教行天下其宮視天子或過焉其門亦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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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其備豫之意葢本於易其加于度則知禮者所不能
損知春秋者所太息而巳甚矣其法之蕃昌也建昌軍
南城縣麻姑山僊都觀世傳麻姑於此僊去故立祠在
焉距城六七里由絶嶺而上至其處地反平寛衍沃可
宮可田其穫之多與他壤倍水旱之所不能灾予嘗視
而歎曰豈天遺此以安且食其衆使世之衎衎施施趨
之者不巳歟不然安有是邪則其法之蕃昌人力固如
之何哉其田入既饒則其宮從而侈也宜慶厯六年觀
[113-13a]
主道士凌齊曅相其室無不修而門獨庳曰是不足以
稱吾法與吾力遂大之既成託予記予與齊曅里人也
不能辭噫為里人而與之記人之情也以禮春秋之義
告之天下之公也不以人之情易天下之公齊曅之取
予文豈不得所欲也夫豈以予言為厲巳也夫
  分寧縣雲峰院記
   於雲峰院無渉而意甚奇
分寧人勤生而嗇施薄義而喜爭其土俗然也自府來
[113-13b]
抵其縣五百里在山谷窮處其人修農桑之務率數口
之家留一人守舍行饁其外盡在田田高下磽腴隨所
宜雜植五榖無廢壤女婦蠶杼無懈人茶鹽蜜紙竹箭
材葦之貨無有纎鉅治咸盡其身力其勤如此富者兼
田千畝廪實藏錢至累歳不發然視捐一錢可以易死
寧死無所捐其於施何如也其間利害不能以稊米父
子兄弟夫婦相去若奕碁然於其親固然於義厚薄可
知也長少族坐里閭相講語以法律意嚮小戾則相吿
[113-14a]
訐結黨詐張事關節以動視聴甚者畫刻金木為章印
摹文書以紿吏立縣庭下變偽一日千出雖笞扑徒死
交迹不以屬心其喜爭訟豈比他州縣哉民雖勤而習
如是漸涵入骨髓故賢令長佐吏比肩常病其未易治
教使移也雲峰院在縣極西界無籍圖不知自何時立
景徳三年邑僧道常治其院而侈之門闥靚深殿寢言
言棲客之廬齋庖庫庾序列兩旁浮圖所用鐃皷魚螺
鐘磬之編百器僃完吾聞道常氣質偉然雖索其學其
[113-14b]
歸未能當於義然治生事不廢其勤亦稱其土俗至有
餘輒斥散之不為黍累計惜樂淡泊無累則又若能勝
其嗇施喜爭之心可喜也或曰使其人不汩溺其所學
其歸一當於義則傑然眎邑人者必道常乎此予未敢
必也慶厯三年九月與其徒謀曰吾排蓬藋治是院不
自意成就如此今老矣恐泯泯無聲畀來人相與圖文
字買石刻之使永永與是院俱傳可不可也咸曰然推
其徒子思來請記遂來予不讓為申其可言者寵嘉之
[113-15a]
使刻示邑人其有激也
  萊園院佛殿記
   此篇無它結搆只是不為佛殿所困窘便是高
   處
慶厯八年四月撫州萊園僧可栖得州之人高慶王明
饒傑相與率民錢為殿於其院成以佛之像置其中而
來乞予文以為記初萊園有籍於尚書有地於城南五
里而草木生之牛羊踐之求屋室居人焉無有也可栖
[113-15b]
至則喜曰是天下之廢地也人不爭吾得之以老斯足
矣遂以醫取資於人而即其處立寢廬講堂重門齋庖
之房棲客之舍而合其徒入而居之獨殿之役最大自
度其力不能為乃使慶明傑持簿乞民間有得輒記之
微細無不受浸漸積累期月而用以足役以既自可栖
之來居至於此葢十年矣吾觀佛之徒凡有所興作其
人皆用力也勤刻意也專不肯苟成不求速效故善以
小致大以難致易而其所為無一不如其志者豈獨其
[113-16a]
說足以動人哉其中亦有智然也若可栖之披攘經營
攟摭纖悉忘十年之乆以及其志之成其所以自致者
豈不近是哉噫佛之法固方重於天下而其學者又善
殖之如此至於世儒習聖人之道既自以為至矣及其
任天下之事則未嘗有勤行之意堅持之操少長相與
語曰苟一時之利耳安能必世百年為教化之漸而待
遲乆之功哉相薰以此再厯千餘載雖有賢者作未可
以得志於其間也由是觀之反不及佛之學者遠矣則
[113-16b]
彼之所以盛不由此之所自守者衰歟與之記不獨以
著其能亦媿吾道之不行也巳
  洪渥傳
   有深思有法度
洪渥撫州臨川人為人和平與人游初不甚歡乆而有
味家貧以進士從鄉舉有能賦名初進於有司連輒黜
久之乃得官官不自馳騁又乆不進卒監黄州麻城之
茶場以死死不能歸葬亦不能返其孥里中人聞渥死
[113-17a]
無賢愚皆恨失之予少與渥相識而不深知其為人渥
死迺聞有兄年七十餘渥得官而兄巳老不可與俱行
渥至官量口用俸掇其餘以歸買田百畝居其兄復去
而之官則必安焉渥既死兄無子數使人至麻城撫其
孥欲返之而居以其田其孥葢弱力不能自致其兄益
巳老矣無可奈何則念輒悲之其經營之猶不巳忘其
老也渥兄弟如此無愧矣渥平居若不可任以事及至
赴人之急早夜不少懈其與人真有恩者也予觀古今
[113-17b]
豪傑士傳論人行義不列於史者往往務摭奇以動俗
亦或事高而不可為繼或伸一人之善而誣天下以不
及雖歸之輔教警世然考之中庸或過矣如渥所存葢
人人所易到故載之云
 
 
 
 唐宋八大家文鈔巻一百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