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4h0062 蘇門六君子文粹-宋-張耒 (master)


[006-1a]
欽定四庫全書
 蘇門六君子文粹巻六
  宛丘文粹一      宋 張耒 撰
  論
   子產論
天下之大患莫大於不量力而不量力之患起於好髙
今夫使人皆量力而無慕於賢巳者疑若怠惰而無志
而不知夫力之所受於天者莫不有極强任而過使之
[006-1b]
則將有禍嗚呼怠惰而無志不猶愈於禍歟吾知量力
之不可廢也今夫天下之才自匹夫以至聖人其别無
窮然大要有三而巳上智中人下愚是也昔者聖人之
治天下使民畏也有不待刑使人愛也有不待賞夫無
刑賞而畏愛行焉此天下之絶德也夫惟聖人而後能
之使中人之才其為治也去賞與刑以求天下之畏愛
曰吾將學聖人也則亦敗而巳矣使量力而行之治刑
以明威信賞以施愛其誰曰不可以謂德不及於聖人
[006-2a]
耶不猶愈於敗乎夫烏獲之力至於舉千鈞而弱者至
不勝一石以一石之力而負千鈞則膂絶而死此又天
下之所知也昔者鄭國有灾有勸子產使遷國者子產
曰吾不足以定遷矣夫遷國以免灾與夫安坐以待不
測之禍二者孰利也然子產知其力之不能及則寧
為安坐之計姑求其力之所及者而行之豈其心以謂
不能定遷則其禍將甚於安坐而待患歟盖子產嘗鑄
刑書而叔向非之子產卒行之也彼以謂議事以制不
[006-2b]
為刑辟者非我之所能故也予讀書至此未嘗不竊嘆
古之君子其智慮深逺而較利害也詳量分審力而不
誘於天下之浮説而深悲後世之惑者矣夫宋襄公之
求諸侯徐偃王之行仁義卒無所就而敗隨之而世之
人遂悲仁義之不效而不知二人者果能為文王之事
歟非仁義之負二人二人之負於仁義也或曰天下之
人不可以好卑而務近而量力之論殆不可以訓嗚呼
使無妄學聖人者是豈使無學其德耶吾惡夫無其德
[006-3a]
而僭其事者也彼聖人之為聖豈好髙而為之哉其中
之所有舉而措之而己使誠有其德吾何愛聖人之事
而不使為之哉
   魯仲連論
昔者君子之於仁義其行之非不勤而好之非不篤也
然動而不得其中則君子不為是故罪至於可殺君子
不生之以為恩而鄉閭之鬬勢有不可救則捨而不顧
凡天下之事有可以不為而非不義者君子不强以為
[006-3b]
義也嗚呼君子之道豈固若是恝然而己哉彼誠以為
事至於可以不為而無我責而我鰓鰓然求為之以為
功則夫世之求為君子者葢亦甚勞而我之心無乃非
出於樂而後為之歟葢昔者夫子之道未嘗不出於忠
恕而其所以待物者亦甚厚矣然陳恒弑其君則孔子
沐浴而言之朝告其君而請討之至其不能討而孔子
不强也門人有以謂報怨以德者而夫子以謂何以報
德出而告之朝者吾之所職者止矣隣國之不討賊非
[006-4a]
我之責也受人之德而樂之加我以惡而怨之者是天
下之常情也以德復德以怨復怨則理亦足矣彼天下
之人必將以所樂施所惡則夫為善者不亦枉其情歟
彼魯仲連者里閭之自好者耳安知夫所謂真仁義者
也以布衣游諸侯而不食其禄不當天下之責而出身
以救天下之患功成事立而不享其報此仲連之所以
為賢歟嗟夫仲連之所以為賢乃其所以為戻也夫當
其位而後憂食其禄而後勞施其功而享其利解其憂
[006-4b]
而享其樂者孔子孟子之所不能過也而仲連者獨能
不然吾見其越常棄禮亂世敗俗而己矣夫無責而憂
人之憂致力而不享其報則使世之中人不勉於義必
自仲連始使天下之賢者必如仲連而後可則亦率天
下為偽而己矣葢施義而不當其處者義之賊也嘗聞
之昔者夫子之道所以行乎天下後世而不能廢者惟
其不强仁義以為賢而不捨仁義以求自便也不强以
為賢故為賢者不難不捨以為便故不為者有所畏夫
[006-5a]
人不可不為而為之不難此天下之所以同守而不廢
也而後之惑者嘗欲摩頂放踵以利天下而其自便者
不以仁義易身之一毛而天下卒去之然則夫子之道
為不可易也
   商君論
昔者商君之治秦貴利尚功明賞罰信號令使其日夜
趨於功利之域而無閒暇樂生之心勇於公戰怯於私
鬬葢凡所以養生者非從事於公不可得也不過十年
[006-5b]
而秦遂以强後世因之以有天下葢始皇之亡自商君
啟之而世之議者以謂秦以商君而興而不知商君之
術是秦之所繇亡也今夫世之善養生者和其血氣平
其心志安養而徐用之導引屈伸以宣其滯而導其和
故藥石食飲平易而舒緩惟其然故其效也得其所欲
而無後害有賤丈夫焉不知其為如此不能忍歳月之
勤而急其効於耳目之前於是服毒石餌惡草以激之
方其效也剛壯勇力倍於平時然不過數年之後草石
[006-6a]
之力巳盡而遺毒餘孽潰裂四出故癰疽壞決之變一
曰皆作而不可制至於是而不死者未之有也嗚呼用
民之道亦何以異於此昔者三代之聖人也其得天下
也不為旦夕之謀揉伏其民而和輯其國一出於愷悌
忠厚之政使其民無勉强不得己之心故其功成事立
而民莫有厭之之意是以享國長久而無後憂彼商君
以謂仁人之術非所以速功朝有所為而夕望其利日
夜峻治其刑罰以驅迫其民斬艾懲創以齊肅其怠惰
[006-6b]
之氣汲汲然常若不可以終日故方其效也所求者得
所敵者破徭役使令莫不如意然至於後世天下己定
而吾之所欲巳得而後前日憤毒之志乃始大發而不
可制故更二世而秦亡原其所以取怨於下者豈一日
之積歟嗚呼商君實首之也夫民之力人之血氣一也
可以徐治而不可以求近功夫欲求近功則必出於深
刑痛罰毒石惡草夫四者用而危亡之禍可立而待故
曰商君之術是亡國之術也
[006-7a]
   應侯論
予觀應侯之入秦其心未嘗不在穰侯也彼范睢困苦
展轉既瀕於死其求報於魏也切骨腐心不可終日故
其將奪穰侯之位而代之也慎重周審不敢輒發非如
朝游夕説之士徼幸一言而勝之何者其怨魏之心重
故傾穰侯之心必傾人之心必則其計必出於萬全故
其上秦昭王書曰其深者不敢載之於書及見秦王乃
先言越韓魏以伐齊之非計也陽陳外事以嘗秦王之
[006-7b]
心而自固其權事成勢固乃一言穰侯太后之専恣不
終朝而逐之則睢之憚穰侯而不敢輕發豈不甚哉太
史公不序睢事如此乃言睢之始見秦王誤入永巷聞
有穰侯太后而不聞有王也何言之誤耶且睢與秦王
相得數年而後敢言穰侯太后之事者知己之與王交
宻勢定而計穰侯之不能奪之也其始不敢載之於書
一見秦王而不敢及之者知徒攖其鋒不足以成吾事
而吾將受其禍故也且一見秦王而語穰侯太后之惡
[006-8a]
如此彼獨不畏穰侯之聞之歟以匹夫無援之分而斥
骨肉子母之親非獨取患於穰侯秦王亦且逐之矣彼
雎之入闗料穰侯之惡諸侯之客下車而逃之其為計
如此萬有一幸而得見王徐徐而圖之何所不可而遽
為是鹵莽之計哉且秦自孝公以來操法繩下最嚴於
宫闥之禁所以自衛者皆以峻法防其下故荆軻刺始
皇而殿下之兵不敢輒動安有誤入永巷事耶揚子曰
子長多愛愛竒也此亦好竒之過歟
[006-8b]
   吴起論
吾讀呉起傳觀與田文論功發三問文不得一然則起
之才豈淺淺者耶及田文為之言主少國疑大臣未附
百姓不信當是時屬之子乎屬之我乎起曰屬之子矣
吾嘗疑起才何獨短於此而不敢與文較及觀起之相
楚方悼王之死未㡬而楚之宗室大臣起而殺吴起方
是時悼王死起相新君可謂主少國疑矣起也於是乎
不免然則起之才是誠短乎此則其始無以抗田文之
[006-9a]
言葢無足怪而田文之於知人也亦明矣然則田文之
知起之不足以處此者何説也葢起之為人也明厲而
不達於變從事於法而不知權是二者葢相疑國輔少
主親未附而安不信者之所深忌也昔者鄭國有難而
子孔當國乃為載書以序位聽政辟而子産請焚之夫
子孔之為載書敘羣臣而使之聽政豈有所不可哉而子
産請焚而鄭國果定何也葢誠未加於物則吾之所為
衆之所疑故急之則亂繩之則怨方是時法有所不行
[006-9b]
是非有所不較徒知吾法之不欺而不顧物之情此取
禍之道也故曰衆怒難犯専欲難成葢當新造之國與
夫衆情反側之際者不可以求定乎法而取必於理之
是非而其權乃在夫人情可否之際此子産所以焚之
而國定也史稱吴起治楚明法審令捐不急之官廢公
族疎逺者夫起當新難之國輔未壯之主而馭不附之
大臣與不信之百姓而其所行苟若是而不知變是其
死也不亦宜乎嗚呼智士因變聖人乘時一龍一蛇與
[006-10a]
化推移庸得而制之哉吾悲吳起之志故論其説云
   陳軫論
陳軫之辨不及蘇秦張儀然軫常從容於戰國之際而
儀秦汲汲不能輔其所不及秦以客死儀逃於魏其周
流諸國不得少休用智巧而為力勞何也葢游説不可
取必於一端而儀秦之術一定故也何者蘇秦必於從
張儀必於横夫一室之人不同心一日之心不同事以
叛散相傾之六國而使之一心以為從雖孺子知其不
[006-10b]
可以久此蘇秦之所窮且天下常見為從之利矣一日
而散為横雖足以解約然合散未可必此張儀之蔽也
從者不敢横雖見横之利而不敢陳也而游説以非之
是强其所不親横者不敢從雖見從之利亦不敢陳而
强詞以亂之是讒其所不怨强其所不親是交胡越之
道也讒其所不怨是間兄弟之道也天下固有胡越之
可親而兄弟為可間者矣然其親與間之際勞矣且夫
交胡越者是必親之而後可間兄弟者是必間之而後
[006-11a]
可中道不幸而謀失者必敗故儀秦之身顛沛而瀕於
禍者數矣秦以此死而儀僅以免故從横者危道也横
常負天下之責從則任天下之咎故從而散者蘇秦負
其責横而合者張儀任其咎然天下之勢故不一要之
合散必不可以一定夫操不可以一定之勢而身當其
任故曰從横者危道也陳軫之智不逮二子而不主從
横之任乗勢伺變而行其説故其為説不勞而其身處
於安逸然則軫者説士之巨擘也
[006-11b]
 
 
 
 
 
 
 
 蘇門六君子文粹巻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