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5f0021 抱朴子外篇--葛洪 (master)


[051-001a]
抱朴子外篇卷之五十志七
   自敍
抱朴子者姓葛名洪字稚川丹陽句容人也
其先葛天氏蓋古之有天下者也後降爲列
國因以爲姓焉洪曩徂爲荆州刺史王莽之
篡君恥事國賊棄官而歸與東郡太守翟義
共起兵將以誅莽爲莽所敗遇赦免禍遂稱
疾自絶於世莽以君宗强慮終有變乃徙君
於瑯琊君之子浦廬起兵以佐光武有大功
光武踐祚以廬爲車騎又遷驃騎大將軍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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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邳僮縣侯食邑五千户開國初侯之弟文
隨侯征討屢有大捷侯比上書文爲訟功而
官以文私從兄行無軍名遂不爲論侯曰弟
與我同冒矢石瘡痍周身傷失右眼不得尺
寸之報吾乃重金累紫何心以安乃自表乞
轉封於弟書至上請報漢朝欲成君高義故
特聽焉文辭不獲已受爵即弟爲驃騎營立
宅舍於博望里于今基兆石礎存焉又分割
租秩以供奉吏士給如二君焉驃騎殷勤止
之而不從驃騎曰此更煩役國人何以爲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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乃託他行遂南渡江而家于句容子弟躬耕
以典籍自娱又累使奉迎驃騎驃騎終不還
又令人守護博望宅舍以冀驃騎之反至于
累世無居之者洪祖父學無不涉究測精微
文藝之高一時莫倫有經國史才仕吴歷宰
海鹽臨安山隂三縣入爲吏部侍郎御史中
丞盧陵太守吏部尚書太子少傅中書大鴻
臚侍中光禄勛輔吴將軍封吴壽縣侯洪父
以孝友聞行爲士表方册所載罔不窮覽仕
吴五官郎中正建城南昌二縣令中書郎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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尉平中護軍拜會稽太守未辭而晋軍順流
西境不守博簡秉文經武之才朝野之論僉
然推君於是轉爲五郡赴警大都督給親兵
五千緫統征軍戍遏疆場天之所懷人不能
支故主欽若九有同實君以故官赴除郎中
稍遷至太中太夫歷位大中肐鄉令縣户二
萬舉州最治德化尤異恩洽刑清野有頌聲
路無姦跡不佃公田越界如市秋毫之贈不
入于門紙筆之用皆出私財刑厝而禁止不
言而化行以疾去官發詔見用爲吴王郎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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令正色弼違進可替不舉善彈枉軍國肅雍
遷邵陵太守卒於官洪者君之第三子也生
晩爲二親所嬌饒不早見督以書史年十有
三而慈父見背夙失庭訓飢寒困瘁躬執耕
穡承星履草密勿疇襲又累遭兵火先人典
籍蕩盡農隙之暇無所讀乃負笈徒步行借
又卒於一家少得全部之書益破功日伐薪
賣之以給紙筆就營田園處以柴火寫書坐
此之故不得早涉藝文常乏紙每所寫反覆
有字人鮮能讀也年十六始讀孝經論語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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易貧乏無以遠尋師友孤陋寡聞明淺思短
大義多所不通但貪廣覽於衆書乃無不暗
誦精持曾所披涉自正經諸史百家之言下
至短雜文章近萬卷既性闇善忘又少文意
志不專所識者甚薄亦不免惑而著述時猶
得有所引用竟不成純儒不中爲傳授之師
其河雒圖緯一視便止不得留意也不喜星
書及筭術九宫三棋太一飛符之屬了不從
焉由其苦人而少氣味也晩學風角望氣三
元遁甲六壬太一之法粗知其㫖又不研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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亦計此輩率是爲人用之事同出身情無急
以此自勞役不如省子書之有益遂又廢焉
案别録藝文志衆有萬三千二百九十九卷
而魏代以來羣文滋長倍於往者乃自知所
未見之多也江表書籍通同不具昔故詣京
師索竒異而正值大亂半道而還每具嘆恨
今齒近不惑素志衰頽但念損之又損爲乎
無爲偶耕藪澤苟存性命耳博涉之業於是
日沮矣洪之爲人也而騃野性鈍口訥形貌
醜陋而終不辯自矜飾也冠履垢弊衣或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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縷而或不恥焉俗之服用俄而屢改或忽廣
領而大帶或身促而脩袖或長裾曳地或短
不蔽脚洪其於守常不隨世變言則率實杜
絶嘲戲不得其人終日默然故邦人咸稱之
爲抱朴之士是以供著書因以自號焉洪禀
性尪羸兼之多疾貧無車馬不堪徒行行亦
性所不好又患弊俗捨本逐末交游過差故
遂撫筆閑居守靜蓽門而無趨所之從至於
權毫之徒雖在密跡而莫或相識焉衣不辟
寒室不免漏食不充虛名不出户不能憂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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貧無僮僕籬落頓㳏荆棘叢於庭宇蓬莠塞
乎階霤披榛出門排草入室論者以爲意遠
忽近而不怒其乏役也不曉謁以故初不修
見官長至於吊大喪省困疾乃心欲自勉强
令無不必至而居疾少揵恒復不周每見譏
責於論者洪引咎而不恤也意苟無餘而病
使心違顧不媿己而已亦何理於人之不見
亮乎唯明鑒之士乃恕其信抱朴非以養高
也世人多慕豫親之好推闇至之密洪以爲
知人甚未易上聖之所難浮雜之交口合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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疕無益有損雖不能如朱公叔一切絶之且
必須清澄詳悉乃處意焉又爲此見憎者甚
衆而不改也馳逐苟達側立勢門者又共疾
洪之異於己而見疵毁謂洪爲傲物輕俗而
洪之爲人信心而行毁譽皆之於不聞至患
近人或恃其所長而輕人所短洪忝爲儒者
之末每與人言常度其所知而論之不强引
之以造彼所不聞也及與學士有所辯識每
舉綱領若值惜短難解心義但粗說意之與
向使足以發寤而已不致苦理使彼率不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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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還也彼靜心者存詳而思之則多自覺而
得之者焉度不與言者雖或有問常辤以不
知以免辭費之過也洪性深不好于煩官長
自少及長曾救知己之抑者數人不得有言
於在位者然其人皆不知洪之恤也不忍見
其陷於非理密自營之耳其餘雖親至者在
事秉勢與洪無惜者終不以片言半字少累
之也至於糧用窮匱急合湯藥則换求朋類
或見濟亦不讓也受人之施必皆久久漸有
以報之不令覺也非類則不妄受其饋致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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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所食有旬日之儲則分以濟人之乏若殊
自不足亦不割己也不爲皎皎之細行不治
察察之小廉村里凡人之謂良守善者用時
或齎酒餚候洪雖非儔匹亦不拒也後有以
答之亦不登時也洪嘗謂史雲不食於昆弟
華生治潔於昵客蓋邀名之僞行非廊廟之
遠量也洪尤疾無義之人不勤農桑之本業
而慕非義之姦利持鄉論者則賣選舉以取
謝有威勢者則解符疏以索財或有罪人之
賂或枉有理之家或爲逋逃之藪而饗亡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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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人或挾使民丁妨以公役或强收錢物以
求貴價或占錮市肆奪百姓之利或割人田
地劫孤弱之業悅恫官府之間以窺掊尅之
益内以誇妻妾外以釣名位其如此者不與
交焉由是俗人憎洪疾己自然疏絶故巷無
車馬之跡堂無異志之賔庭可設雀羅而几
筵積塵焉洪自有識逮以將老口不及人之
非不說人之私乃自然也雖僕堅有其所短
所羞之事不以戲之也未嘗論評人物之優
劣不喜訶譴人交之好惡或爲尊長所逼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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辭不獲已其論人也則獨舉彼體中之勝事
而已其論文也則撮其所得之佳者而不指
摘其病累故無毁譽之怨貴人時或問官吏
民甲乙何如其清高閑能者洪指說其快事
其貪暴闇塞者對以偶不識悉洪由比頗見
譏責以顧護太多不能明辯臧否使皂白區
分而洪終不敢改也每見世人有好論人物
者比方倫匹未必當允而褒貶與奪或失准
格見譽者自謂己分未必信德也見侵者則
恨之入骨劇於血讎洪益己爲戒遂不復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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及士人矣雖門宗子弟其稱兩皆以付邦族
不爲輕乎其價數也或以譏洪洪答曰我身
在我者也法當易知設令有人問我使自比
古人及同時令我自求輩則我實不能自知
可與誰爲匹也况非我安可爲取評定之耶
漢末俗弊朋黨分部許子將之徒以口舌取
戒爭訟論議門宗成讎故汝南人士無復定
價而有月旦之評魏武帝深亦疾之欲取其
首爾乃奔波亡走殆至屠滅前鑒不遠可以
得師矣且人之未易知也雖父兄不比盡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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弟也同乎我者遽是乎異於我者遽非乎或
有始無卒唐堯公旦仲尼季札皆有不全得
之恨無以近人信其嘍嘍管見熒燭之明而
輕人評物是皆賣彼上聖大賢乎昔大安中
石冰作亂六州之地柯鎮業靡違正黨逆義
軍大都督邀洪爲將兵都尉累見敦迫既桑
梓恐虜禍深憂大古人有急疾之義又畏軍
法不敢任志遂募合數百人與諸軍旅進曾
攻賊之别將破之日錢帛山積珍玩蔽地諸
軍莫不放兵收拾財物繼轂連檐洪獨約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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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領不得妄離行陣士有摭得衆者洪即斬
之以徇於是無敢委杖而果有伏賊數百出
蕩諸軍諸軍悉發無部隊皆人馬負重無復
戰心遂致驚亂死傷狼籍殆欲不振獨洪軍
整齊轂張無所損傷以救諸軍之大崩洪有
力焉後别戰斬賊小帥多獲甲首而獻捷幕
府於是大都督加洪伏波將軍例給布百疋
諸將多封閉之或送還家而洪分賜將士及
施知故之貧者餘之十匹又徑以市肉酤酒
以饗將吏于時竊擅一日之美談焉事平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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投戈釋甲徑詣洛陽欲廣尋異書了不論戰
功竊慕魯連不受聊城之金包胥不納存楚
之賞成功不處之義焉正遇上國大亂北道
不通而陳敏又反於江東歸塗隔塞會有故
人譙國嵇居道見用爲廣州刺史乃表請洪
爲參軍雖非所樂然利可避地於南故黽勉
就焉見遣先行催兵而居道於後遇害遂停
廣州頻爲節將見邀用皆不就永惟富貴可
以漸得而不可頓合其間屑屑亦足以勞人
且榮位勢利譬如寄客既非常物又其去不
[051-010a]
可得留也隆隆者絶赫赫者滅有若春華須
臾凋落得之不喜失之安悲悔吝百端憂懼
兢戰不可勝言不足爲也且自度性篤嬾而
才至短以篤嬾而御短才雖翕肩屈膝趨走
風塵猶必不辦大致名位而免患累况不能
乎未若修松喬之道在我而已不由於人焉
將登名山服食養性非有廢也事不兼濟自
不絶棄世務則曷縁修習玄靜哉且知之誠
難亦不得惜問而與人議也是以車馬之跡
不經貴世之城片字之書不交在位之家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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士林之中雖不可出而見造之賔意不能拒
妨人所作不得專一乃嘆曰山林之中無道
也而古之修道者必入山林者誠欲以違遠
讙譁使心不亂也今將遂本志委桑梓適嵩
岳以尋方平梁公之軌先所作子書内外篇
幸已用功夫聊復撰次以示將來云爾洪年
十五六時所作詩賦雜文當時自謂可行至
于弱冠更詳省之殊多不稱意天才未必爲
增也直所覽差廣而覺妍媸之别於是大有
所製棄十不存一今除所作子書但雜尚餘
[051-011a]
百所卷猶未盡損益之理而多慘憤不遑復
料護之他人文成乎便快意余才鈍思遲實
不能示作文章每一更字輒自轉勝但患嬾
又所作多不能數省之耳洪年二十餘乃計
作細碎小文妨棄功日未若立一家之言乃
草創子書會遇兵亂流離播越有所亡失連
在道路不復投筆十餘年至建武中乃定凡
著内篇二十卷外篇五十卷碑頌詩賦百卷
軍書檄移章表箋記三十卷又撰俗所不列
者爲神仙傳十卷又撰高上不仕者爲隱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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傳十卷又抄五經七史百家之言兵事方伎
短雜竒要三百一十卷别有目録其内篇言
神仙方藥鬼怪變化養生延年禳邪却禍之
事屬道家其外篇言人間得失世事臧否屬
儒家洪見魏文帝典目自叙未及彈棋擊劍
之事有意於略說所知而實不數少所便能
不可虚自稱揚今將具言所不閑焉洪體鈍
性駑寡所玩好自緫髮垂髫又擲瓦手搏不
及兒童之羣未曾鬭雞鶩走狗馬見人傳戲
了不目眄或强牽引觀之殊不入神有若晝
[051-012a]
睡是以至今不知棋局上有幾道樗蒲齒名
亦念此輩末伎亂意思而妨日月在位有損
政事儒者則廢講誦凡民則忘稼穡商人則
失貝財至於勝負未分交爭都市心熱於中
顔愁於外名之爲樂而實煎悴喪廉恥之操
興爭競之端相取重貨密結怨隙昔宋閔公
吴太子致碎首之禍生叛亂之變覆滅七國
幾傾天朝作戒百代其鑒明矣每觀戲者慙
恚交集手足相及醜詈相加絶交壞友往往
有焉怨不在大亦不在小多召悔𠫤不足爲
[051-012b]
也仲尼雖有晝寢之戒以洪較之洪實未許
其賢於晝寢何者晝寢但無益而未有怨恨
之憂鬭訟之變聖者猶韋編三絶以勤經業
凡才近人安得兼修惟諸戲盡不如示一尺
之書故因本不喜而不爲蓋此俗人所親焉
少嘗學射但力少不能挽强若顔高之弓耳
意爲射既在六藝又可以禦冠辟劫及取鳥
獸是以習之昔在軍旅曾手射追騎應絃而
倒殺二賊一馬遂以得免死又曾受刀楯及
單刀雙戟皆有口訣要術以待取人乃有祕
[051-013a]
法其巧入神若以此道與不曉者對便可以
當全獨勝所向無前矣晩又學七尺杖術可
以入白刃取大戟然亦是不急之末學知之
譬如麟角鳳距何必用之此已往未之或知
洪少有定志决不出身每覽巢許子州北人
石户二姜兩袁法眞子龍之傳當廢書前席
慕其爲人念精治五經著一部子書令後世
知其爲文儒而已後州郡及車騎大將軍辟
皆不就薦名瑯瑘王丞相府昔起義兵賊平
之後了不修名詣府論功主者永無賞報之
[051-013b]
冀晋王應天順人撥亂反正結皇綱於垂絶
修宗廟之廢祀念先朝之滯賞並無報以勸
來洪隨例就彼庚寅詔書賜爵關中侯食句
容之邑二百户竊詔討賊以救桑梓勞不足
録金紫之命非其始願本欲遠慕魯連近引
田疇上書固辭以遂微志逼有大例同不見
許昔仲由讓應受之賜而沮爲善醜虜未夷
天下多事國家方欲明賞必罰以彰憲典小
子豈敢苟潔區區之懦志而距弘通之大制
故遂息意而恭承詔命焉洪既著自叙之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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或人難曰昔王充年在耳順道窮望絶懼身
名之偕滅故自紀終篇先生以始立之盛值
乎有道之運方將解申公之束帛登枚生之
蒲輪耀藻九五絶聲昆吾何憾芬芳之不揚
而務老生之彼務洪答曰夫二儀彌邈而人
居若寓以朝菌之耀秀不移晷而殄瘁類春
華之暫榮未改旬而凋墜雖飛飆之經霄激
電之乍照未必速也夫期頤猶奔星之騰炯
黄髮如激箭之過隙况或未明而殞籜逆秋
而零瘁者哉故項子有含穗之嘆揚烏有夙
[051-014b]
折之哀歷覽遠古逸倫之士或以文藝而龍
躍或以武功而虎踞高勳著於盟府德音被
乎管絃形器雖沈鑠於淵壤美談飄颻而日
載故雖千百代猶穆如也余以庸陋沉抑婆
娑用不合時行舛於世發音則響與俗乖抗
足則跡與衆迕内無金張之援外乏彈冠之
友循塗雖坦而足無騏驎六虛雖曠而翼非
大鵬上不能鷹揚匡國下無顯親垂名名不
寄於良史聲不附乎鍾鼎故因著述之餘而
爲自叙之篇雖無補於窮達亦賴將來之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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述焉




抱朴子外篇卷之五十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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