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3a0058 大學衍義-宋-眞德秀 (master)


[013-1a]
欽定四庫全書
 大學衍義卷十三
            宋 真德秀 撰
 格物致知之要一
  明道術
   異端學術之差
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攻専治也如攻/金攻木之攻
  臣按異端之名始見于此謂其非聖人之道而别
[013-1b]
  爲一端也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學君子當盡心
  焉若舎此而専治乎異端豈不有害邪或疑是時
  異端未作孔子所指未知爲誰臣謂老聃楊朱墨
  翟皆與孔子同時特以洙泗之教方明故其説未
  得肆耳孔子之言必有爲而發
公都子曰外人皆稱夫子好辯敢問何也孟子曰聖王
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横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
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爲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
[013-2a]
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公明儀曰庖有肥肉廐有
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楊墨之道
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説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
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吾爲此懼閑先聖之道閑者/防衛
之/意距楊墨距猶/禦也放淫辭放驅而/逺之也邪説者不得作作於其
心害於其事作於其事害於其政聖人復起不易吾言
矣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
姓寕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詩云戎狄是膺荆舒
[013-2b]
是懲則莫我敢承無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
人心息邪説距詖行放淫辭以承三聖者豈好辯哉
予不得已也故曰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
  臣按孔子既没異端遂作至孟子時盛矣以司馬
  遷所記自鄒衍淳于髠田駢之徒各著書言治亂
  之事以干世主者不可勝數若申不害商鞅輩其
  害尤甚焉而孟子所深距者惟楊墨二氏何哉程
  頥嘗論之曰楊墨之害甚于申韓楊氏爲我疑于
[013-3a]
  義墨氏兼愛疑於仁申韓則陋而易見故孟子止
  闢楊墨爲其惑世之甚也夫爲我之疑於義何也
  義者任理而無情楊朱自一身之外截然弗䘏故
  其迹似乎義兼愛之疑於仁何也仁者尚恩而主
  愛墨翟於親踈之間無乎不愛故其迹似乎仁殊
  不知天下之理本一而分則殊故君子親親而仁
  民仁民而愛物心無不溥而其施有序心無不溥
  則非爲我矣其施有序則非兼愛矣楊朱専於爲
[013-3b]
  我則昧乎本之一墨翟一於兼愛則昧乎分之殊
  若是而曰仁義乃所以賊乎仁義也夫事君則致
  其身楊朱但知愛身而不知致身之義故無君立
  愛必自親始墨翟愛無差等而視其至親無異衆
  人故無父無父無君則人道滅絶是亦禽獸而已
  大抵正道異端相爲消長楊墨之道不息則孔子
  之道不明而姦言邪説得以誣㒺民聽塞絶正理
  正理絶滅不惟禽獸食人人亦將相食此孟子之
[013-4a]
  所以懼而不容不辯也閑者防閑之義距楊墨放
  淫辭闢邪説者即所以閑先聖之道也天下之治
  亂其源實出於人心邪説一溺於其心則發於心
  而害於事發於事而害於政葢必然之勢也事者
  政之目政者事之綱一念差則一事壊一目隳則
  大綱亦從而隳此邪説所以不可不闢人心所以
  不可不正也禹抑洪水周公兼夷狄驅猛獸孔子
  作春秋事雖不同而其救天下之患立生民之極
[013-4b]
  則一孟子之心亦三聖之心也言既終復謂能言
  距楊墨者即聖人之徒葢所以勉天下學者皆以
  闢異端扶正道爲心庶㡬生人之類不淪胥於禽
  獸此孟子之功所以不在禹下也
漢武帝建元元年董仲舒對策曰春秋大一統者天地
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春秋公羊傳隱元年春王正月/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仲舒
葢借此而言以明天/下道術當統於一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
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
[013-5a]
以爲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絶其道勿使復
進邪辟之説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
從矣
  臣按此武帝即位之初也是年丞相綰奏所舉賢
  良或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亂國政請皆罷
  奏可而質之本傳則仲舒實發之申商韓非皆爲
  刑名之學而秦與儀則爲縱横之學者也鞅之相
  秦廢井田而開阡陌以術欺鄰國而襲破其師刀
[013-5b]
  鋸斧鉞之刑横加無罪臨渭論囚水爲之赤其慘
  覈少恩可知矣申韓之術大抵類是而儀秦以辨
  舌捭闔時君而傾亂人國此五人者皆生民之蠧
  而正道之賊也以其所挾往往徼一時富貴故後
  來之士企而慕之漢初游説之士若蒯通朱建輩
  大抵踵儀秦故轍而儒者如賈誼鼂錯亦皆明申
  韓先王之道闇鬱不明雖通逹之士不免没溺于
  異學當是時也不有仲舒昌言排之道術何自而
[013-6a]
  一乎故先儒推論其功以爲不在孟子下詎不信
  然惜武帝雖略行其言終不能寘諸丞弼之地使
  綱紀世教而嚴助朱買臣輩以縱横進張湯杜周
  之徒以刑名用晚年巫蠱之禍父子不能相保則
  一江充實爲之其人葢兼刀茟口舌之能者也吁
  有天下者可不深監乎此
司馬遷曰武帝時人/作史記世之學老子者則絀儒學儒學亦
絀老子道不同不相爲謀
[013-6b]
  臣按百家之學惟老氏所該者衆今摭其易知者
  言之曰慈曰儉曰不敢爲天下先曰無爲民自化
  好静民自正無事民自富無欲民自樸無情民自
  清此近理之言也曹參以之相漢收寕壹之效文
  帝以之治漢成富庶之功雖君子有取焉曰𤣥牝
  之門爲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此飬生之言
  而爲方士者祖焉曰將欲翕之必固張之將欲奪
  之必固與之此陰謀之言也范蠡用之以取呉張
[013-7a]
  良本之以滅項而言兵者尚焉曰大道廢有仁義
  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
  後禮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此矯弊之言而放
  蕩者宗之至其以事物爲粗迹以空虛爲妙用䝉
  莊氏因之莊周/也以荒唐繆悠之辭譁於世而清談
  者傚之自其近理者言之固在所可取然皆吾聖
  人之所有也下乎此則一偏一曲之學其弊有不
  勝言者飬生之説則神僊方藥之所自出也陰謀
[013-7b]
  之術則申商韓非之所本也放蕩之害至劉伶阮
  籍而甚皆晉/人清談之禍至王弼何晏而極弼魏人/晏晉人
  皆以惑亂世主斲䘮生民雖老莊之學初未至此
  然本源一差其流必有甚焉以是言之曷若由堯
  舜周孔之道爲無弊哉或謂自漢以來有黄老之
  稱黄帝亦聖人也其道與老子均乎曰此猶醫師
  之宗神農巫歩之祖大禹非其傳之正也或又謂
  文帝用黄老而天下安武帝用儒術而海内耗則
[013-8a]
  儒術果不逮黄老矣曰非也清静慈儉老氏之所
  長而文帝用之故其效如此然亦富之而未及教
  也使其用孔子之道則其成功豈止是哉若武帝
  之於儒術特崇其名而已而所以斁耗生民者則
  神僊刑名兵家之罪儒術何與焉臣不得以不辯
漢郊祀志自齊威宣威王/宣王燕昭王使人入海求蓬萊方
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傳在渤海中諸僊人及不死之
藥皆在焉秦始皇至海上方士爭言之始皇如恐不及
[013-8b]
使人齎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風為解曰
未能至望見之焉其明年始皇復游海上後三年游碣
石考入海方士後五年始皇南至湘山遂登㑹稽竝海
上㡬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藥不得還到沙丘崩
漢武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李少君以祠竈卻老方見
上上尊之少君嘗自謂七十能使物卻老善爲巧發奇
中言上祠竈皆可致物物謂/鬼神而丹砂可化爲黄金成以
爲飲食器則益壽而海中蓬萊僊者迺可見之以封
[013-9a]
禪則不死黄帝是也於是天子始親祠竈遣方士入海
求蓬萊而事化丹砂諸藥爲黄金矣久之少君病死天
子以爲化去不死使人受其方而海上燕齊怪迂之方
士多言神事矣明年齊人少翁以方見上拜爲文成將
軍以客禮禮之文成言上即欲與神通宫室被服非象
神神不至廼作畫雲氣車又作甘泉宫中爲臺室畫天
地泰一諸鬼神而置祭具以致天神居歲餘其方益衰
神不至廼爲帛書以飯牛陽不知言此牛腹中有奇書
[013-9b]
殺視得書天子識其手手謂所書/手跡也於是誅文成隱之其
後又作栢梁銅柱承露僊人掌之屬欒大者故與文成
同師求見言方天子既誅文成後悔其方不盡及見欒
大大説大爲人多方略敢爲大言言臣之師曰黄金可
成不死之藥可得僊人可致廼拜爲五利將軍居月餘
得四印以衛長公主妻之大見寵數月貴震天下而海
上燕齊之間莫不搤掔搤與扼同/掔與腕同自言有禁方能神僊
矣齊人公孫卿又言黄帝鑄鼎荆山成有龍垂胡髯下
[013-10a]
迎黄帝後世因名其處曰鼎湖於是天子曰嗟乎誠得
如黄帝吾視去妻子如脫屣耳五利不敢入海而之泰
山祠上使人隨驗實無所見五利妄言見其師其方盡
多不讎不讎無/騐也上廼誅五利其冬公孫卿候神河南言
見僊人迹緱氏城上天子親幸緱氏視迹問卿得無效
文成五利乎卿曰僊者非有求人主人主者求之其道
非寛假神不來言神事如迂誕積以歲乃可致於是郡
國各除道繕治宫館名山神祠所以望幸矣後上東廵
[013-10b]
海上行禮祠八神齊人之上疏言神怪奇方者以萬數
廼益發船令言海中神山者數千人求蓬萊神人還至
奉高太山/邑名封泰山無風雨而方士更言蓬萊諸神若將
可得於是上欣然庶㡬遇之復東至海上望焉復遣方
士求神人采藥以千數公孫卿言僊人可見上往常遽
以故不見今陛下可爲館如緱氏城依其/制度置脯棗神人
宜可致且僊人好樓居於是上令長安作飛廉桂館二/館
名/甘泉作益夀延夀館使卿持節設具而候神人廼作
[013-11a]
通天臺置祠具其下將招來神僊之属後五年一祀泰
山十二歲徧於五嶽四瀆方士之候神入海求蓬萊者
終無驗公孫卿猶以大人之迹爲解天子覊縻不絶幾
遇其真幾與/冀同太始四年上耕於鉅鹿還幸泰山脩封禪
祀明堂見羣臣乃曰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勞苦
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害百姓糜費天下者悉罷之田千
秋曰方士言神僊者甚衆而無顯功請皆罷斥遣之上
曰大鴻臚言是也於是悉罷諸方士候神人者是後上
[013-11b]
毎對羣臣自歎曏時愚惑爲方士所欺天下豈有僊人
盡妖妄耳節食服藥差可少病而已
  臣按神僊之説自戰國始燕齊之君嘗求之不驗
  矣而秦皇帝復求之秦皇帝求之不驗矣而漢孝
  武復求之以孝武之髙明英傑而長生不死之欲
  一動乎中遂爲方士所愚惑猶玩嬰兒於股掌之
  上豈不異哉晚更巫蠱之變壯心摧落悔志始萌
  乃知平日所爲無非狂悖而以方士爲妖妄盡斥
[013-12a]
  罷之是時年㡬七十矣海内已虚耗矣乃始自咎
  其非不亦晚乎然迷而能復猶賢於始皇之終不
  悟云
成帝末年頗好鬼神上書言方術者皆得待詔谷永説
上曰臣聞明於天地之性不可惑以神怪知萬物之情
不可㒺以非類諸背仁義之正道不遵五經之法言而
盛稱竒怪鬼神廣祭祀之方求報無福之祠及言世有
僊人服食不終之藥者皆姦人惑衆挾左道懐詐僞以
[013-12b]
欺㒺世主聽其言洋洋滿耳若將可遇求之盪盪如係
風捕景終不可得是以明王距而不聽聖人絶而不語
唯陛下距絶此類毋令姦人有以窺朝者上善其言
  臣按谷永此䟽足以盡方士欺詭之情矣使武帝
  時有爲斯言者或可以開帝意之惑乎然則永所
  謂天地之性萬物之情者何也曰天地雖大萬物
  雖多其所不能違者陰陽而已故春夏不能常春
  夏而有秋冬焉旦晝不能常旦晝而有暮夜焉闔
[013-13a]
  闢之循環往來之更代此天地之性也榮必易之
  以悴盛必繼之以衰有終則有始有殺則有生者
  萬物之情也天地以體言故曰性萬物以用言故
  曰情人在天地間是亦一物耳而爲神僊之學者
  則曰吾能長生而不死有是理乎善乎揚雄之説
  也或問人言僊者有諸曰吾聞宓犧神農没黄帝
  堯舜殂落而死文王畢畢地名文/王所葬孔子魯城之北
  孔子/葬處獨子愛其死乎非人之所及也合永與雄之
[013-13b]
  説則知長生之爲虚誕也明矣而後來者猶甘心
  而不悟哀哉
漢光武信讖多以決定嫌疑議郎桓譚上疏曰凡人情
忽於見事而貴于異聞觀先王之所記述咸以仁義正
道爲本非有奇怪虚誕之事今諸巧慧小才伎數之人
增益圖書矯稱讖記圖書謂讖緯/符命之類以欺惑貪邪詿誤人
主焉可不抑逺之哉宜垂明聽發聖意屏羣小之曲説
述五經之正義帝不悦其後有詔㑹議靈臺所處帝曰
[013-14a]
吾欲讖决之何如譚黙然良久曰臣不讀讖帝問其故
譚復極言讖之非經帝大怒曰桓譚非聖無法將下斬
之良久乃解
  臣按光武之中興其先有以赤伏符來上者赤伏/符者
  圖讖/之名帝於是篤信之始以之命三公又以之定郊
  祀終以之斷封禪焉不知六經者先王之格言而
  讖緯者末世之邪説張衡以爲起於哀平之間葢
  得之矣新莽之居攝也假稱符命以惑衆聽因以
[013-14b]
  行其簒竊之謀光武誅新復漢宜削滅其書以絶
  禍本可也乃以赤伏之驗崇信而表章之夫異端
  小數豈無或驗要非六經之法言先王之正道故
  劉歆見之而改名公孫述因之而僭畔是徒足以
  起亂臣賊子之心而已更何益於世教哉自光武
  好之而東都儒者鮮不傳習至引之以釋經謬妄
  爲甚後之爲正義者復祖焉故先朝名臣歐陽脩
  乞詔儒臣悉取九經之疏刪去讖緯之文以其害
[013-15a]
  道故也聖明之君有志於扶持正道者誠取脩言
  施行之則所益多矣
初明帝顯宗/也聞西域有神其名曰佛因遣使之天竺求
其道得其書及沙門以來其書大抵以虛無爲宗貴慈
悲不殺以爲人死精神不滅隨復受形生時所行善惡
皆有報應故所貴修鍊精神以至爲佛善爲宏闊勝大
之言以勸誘愚俗精於其道者號曰沙門於是中國始
傳其術圖其形像而王公貴人獨楚王英最先好之
[013-15b]
  臣按此佛法入中國之始也是時所得者佛經四
  十二章緘之蘭臺石室而已所得之像繪之清涼
  臺顯節陵而已楚王英雖好之然不過潔齋修祀
  而已英尋以罪誅不聞福利之報其後靈帝始立
  祠於宮中魏晉以後其法寖盛而五季之君若石
  勒之於佛圖澄苻堅之於沙門道安姚興之於鳩
  摩羅什往往尊以師禮元魏孝文號爲賢主亦幸
  其寺修齋聽講自是至於蕭梁其盛極矣而其源
[013-16a]
  則自永平始非明帝之責而誰哉
魏正始中尚書何晏好老莊書與夏侯𤣥荀粲王弼之
徒競爲清談祖尚虚無謂六經爲聖人之糟粕由是天
下士大夫慕效遂成風流不可復制正始魏主曹芳年/號是時司馬懿專
國晏葢曹/爽之黨
景元中常道鄉/公年號中散大夫嵇康好言老莊與阮籍籍兄
子咸山濤向秀王戎劉伶相友善號竹林七賢皆崇尚
虛無輕蔑禮法縱酒昬酣遺落世事籍居䘮飲酒無異
[013-16b]
平日當時士大夫爭慕效之謂之放逹未幾魏/禪于晉
晉武帝太康中王戎爲司徒王衍爲尚書令樂廣爲河
南尹皆善清談宅心事外朝野爭慕效之衍與弟澄好
題品人物澄及阮咸謝鯤畢卓等皆以任放爲逹醉狂
裸體不以爲非初何晏等祖述老莊立論以爲天地萬
物皆以無爲本無也者開物成務無往不存者也衍等
愛重之由是士大夫皆尚浮誕廢職業裴頠著崇有論
以釋其蔽然習俗已成亦不能救未㡬惠帝立晉室大/亂劉聰石勒遂據中
[013-17a]
原/
元帝渡江初王導爲政陳頵遺導書曰國家所以傾覆
者正以莊老之俗傾惑朝廷養望者爲𢎞雅政事者爲
俗人今宜改張然後中興可冀導不能從
庾亮鎮武昌辟殷浩爲記室浩與褚裒杜乂皆以識度
清逺善談老易擅名江東而浩尤爲風流所宗
孝武帝時豫章太守范甯嘗謂王弼何晏之罪深於桀
紂或以爲貶之太過甯曰王何蔑棄典文幽淪仁義游
[013-17b]
辭浮説波蕩後生使搢紳之徒翻然改轍以至禮壊樂
崩中原傾覆遺風餘俗至今爲患桀紂縱暴一時適足
以䘮身覆國爲後世戒豈能廻百姓之視聽哉故吾以
爲一世之禍輕歴代之患重自䘮之惡小迷衆之罪大

梁簡文帝爲太子時講老子於華林園詹事何敬容歎
曰西晉尚清虚使宫廟淪為丘墟今東宮復爾江南其
爲戎乎未㡬侯景作亂武/帝餓死簡文弑殞
[013-18a]
  臣按清談之弊起於曹魏而終於蕭梁其始葢宗
  老莊氏其末則有欲爲老莊氏之役而不可得者
  彼徒見老氏謂有生於無也故何晏王弼之徒設
  爲𤣥虛之論視事物之有形者皆爲芻狗是非成
  壊一不足介意於是臣不必忠子不必孝禮法不
  必事威儀不必脩惟空曠無心不爲事物染著者
  乃爲知道固非先王之教之所許而於老氏本指
  亦莫之究焉葢老氏謂天下之物生於有而有生
[013-18b]
  於無非始無而今有也何晏輩乃悉歸之於無是
  豈老氏本指邪自吾儒言之形而上者理也形而
  下者物也有是理故有是物有是物則具是理二
  者未嘗相離也方其未有物也若可謂無矣而理
  已具焉其得謂之無邪老氏之論既失之而爲清
  談者又失之尤者也若吾儒之道則不然天之生
  物無一之非實理之在人亦無一之非實故立心
  以實意爲主修身以實踐爲貴講學以實見爲是
[013-19a]
  行事以實用爲功此堯舜周孔相傳之正法也自
  何晏戎衍以至殷浩雖皆髙談空妙然於世之名
  寵權利未嘗不深留其情晏圖台鼎戎執牙籌衍營
  三窟浩逹空函卑猥貪吝更甚庸俗不知晏輩其
  以名寵權利爲有邪爲無邪夫既酷嗜而深求之
  是必以爲有矣夫何世間萬有一切皆無獨此乃
  真有邪其視老氏之無爲無欲超然萬物之表莊
  生於千金之聘三公之位若凂焉者果何如耶此
[013-19b]
  所謂欲爲老莊之役而不可得者也其始以之自
  利其身其終以之貽害於國故桓温以爲神州陸
  況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夷甫/衍字
  陶𢎞景之詩有曰平叔任散誕平叔/晏字夷甫坐談空
  不悟昭陽殿化作單于宮而何敬容亦有江南爲
  戎之歎葢自晉及梁其亂亡如出一轍皆學老莊
  氏而失之罪推原其本是亦老莊之罪也然則有
  天下者懲魏晉蕭梁之禍其可不以堯舜周孔之
[013-20a]
  道爲師哉
後魏世祖時道士㓂謙之自言嘗遇老子授以辟榖輕
身之術又遇神人李君授以圖籙真經使之輔佐北方
太平真君出天宮静輪之法其中數篇李君手筆也謙
之獻於魏主朝野多未信崔浩獨師事之崔浩魏/大臣也上書
證明其事曰聖主受命必有天應河圖洛書皆寄言於
蟲獸之文未若今日神人接對手筆粲然辭㫖深妙自
古無比魏主遂信之顯揚新法宣布天下
[013-20b]
㓂謙之奏作静輪宮必令其高不聞雞犬以上接天神
崔浩勸魏主從之功費萬計經年不成太子晃諫曰天
人道殊卑高定分不可相接理在必然今虛耗民力將
安用之必不得已請因東山萬仞之髙庶爲功差易魏
主不從未㡬崔浩以事坐誅魏/主燾亦爲其臣所弑
  臣按魏燾昏暴之君其爲異教所惑不足責也崔
  浩名爲硏精經術不喜老佛而乃怵於一道士之
  言以䜛妄爲可信是又出於老佛之下矣先儒胡
[013-21a]
  寅嘗論之曰浩言河圖洛書寄言於鳥獸之文夫
  圖書之顯乃天地之理自然發見如垂象然非有
  寄言者也又言神人接對手書粲然辭㫖深妙此
  又理之所必無者也神無聲色貎象曷爲其能書
  邪至於信謙之之説作宮以上接天神尤爲愚誕
  夫天非若地之有形也自地而上無非天者日月
  星辰之繫乎天非若草木山川之麗乎地也著明
  森列躔度行止皆氣機自運莫使之然而然者無
[013-21b]
  所託也若其有託則是以形相属一麗乎形能不
  壊乎神也者妙萬物而爲言謂造化之迹盈虚消
  息而不可測也或者惑于荒幻之言乃謂或聆其
  音旨或覩其儀觀或受其詔告符契寕有是哉臣
  謂胡寅之論善矣然則人主之事天果何道乎詩
  曰上帝臨女無貳爾心又曰無貳無虞上帝臨女
  夫無貳者一也主一者敬而能一者誠也湯之所
  以事天曰顧諟明命爾文王之所以事天曰翼翼
[013-22a]
  小心爾夫豈求之外哉人主知此則土木不必崇
  儀物不必侈懍然自持常若對越則不待聆音㫖
  覩儀觀受符契而游衍出王無非與神明周旋者
  矣
梁武帝中大通元年九月幸同泰寺設四部無遮大會
釋御服持法衣行清静大捨羣臣以錢一億萬祈白三
寳奉贖皇帝菩薩僧衆黙許乃還内
上自天監中用釋氏法長齋斷肉日止一食惟菜羮糲
[013-22b]
飯而已多造塔公私費損時王侯子弟多驕淫不法上
年老厭於萬幾又專精佛戒每斷重罪則終日不懌或
謀反逆事覺亦泣而宥之由是王侯益横或白晝殺人
於都街或暮夜公行剽掠有罪亡命匿於王家有司不
敢搜捕上深知其弊而溺於慈愛不能禁也
中大同元年三月庚戌上幸同泰寺遂停寺省講三慧
經夏四月丙戌解講是夜同泰寺浮圖災上曰此魔也
宜廣爲法事乃下詔曰道高魔盛行善障生當窮兹土
[013-23a]
木倍增往日遂起十二層浮圖將成值侯景亂而止明/年
侯景舉河南來歸又明年/景反䧟臺城上以餓殂
  臣按魏晉以後人主之事佛未有如梁武之至者
  也夫以萬乗之尊而自捨其身爲佛之厮役其可
  謂卑佞之極矣殫國府藏朘民膏血以資塔廟又
  可謂尊奉之極矣以蔬茹麫食而易宗廟之牲牢
  恐其有累㝠道也織官文錦有爲人類禽獸之形
  者亦禁反逆赦而不誅剽盗肆行亦弗忍禁凡以
[013-23b]
  推廣佛戒也葢嘗論之使僊而可求則漢武得之
  矣佛而可求則梁武得之矣以二君而無得焉則
  知其不可求而得也明矣縱求而得之虚無荒幻
  之教不可以治諸夏山林枯槁之行不可以治國
  家况不可求邪漢武貪僊而終致虚耗之禍梁武
  佞佛而卒召亂亡之厄則貪佞之無補也又明矣
  且其舎身事佛豈非厭塵囂而樂空寂乎使其能
  若迦維之嫡嗣視王位如敝屣褰裳而去之庶乎
[013-24a]
  爲真學佛者釋迦者迦維國王之嫡/嗣舎王位而入山學佛而帝也既以
  簒弑取人之國又以攻伐侵人之境及其老也雖
  慈孝如太子統一渉疑似忌之而至死貪戀如此
  又豈真能捨者乎釋服入道既可徼浮圖之福奉
  金贖還又不失天子之貴是名雖佞佛而實以誑
  佛也且其織文之非實猶不忍戕之彼蚩蚩之氓
  性命豈鳥獸比而連年征伐所殺不可勝計浮山
  築堰浸灌敵境舉數十萬衆而魚鼈之曽不少䘏
[013-24b]
  是名雖小仁而實則大不仁也且國所與立惟綱
  與常帝於諸子皆任以藩維而無禮義之訓故正
  德以梟獍之資始舎父而奔敵國終引賊以覆宗
  祊武帝未生太子統時養臨川王宏子正徳爲子/及統生正德還本封西豐侯意怏怏遂奔魏已
  而逃歸復其封爵後進王臨賀侯景反正德首以/内應導之以犯闕又與景約克城之日毋得全兩
  宮兩宮謂帝/及太子綱也若綸若繹或總雄師或鎮上游當君
  父在難不聞有灑血投袂之意邵陵王綸督諸軍/討侯景不力戰湘
  東王繹鎮江陵不時/遣援致景陷都城方其弟兄相仇叔姪交兵極
[013-25a]
  人倫之惡武陵王紀與繹相攻繹殺紀又攻河東/王譽於湘州攻岳陽王詧於襄陽詧譽
  皆湘東之姪也其後詧/引魏兵殺繹於江陵此無他帝之所學者釋氏
  也釋氏以天倫爲假合故臣不君其君子不父其
  父三四十年之間風俗淪胥綱常掃地宜其致此
  極也使其以堯舜三王爲師而不雜於方外之教
  必本仁義必尚禮法必明政刑顧安有是哉
唐代宗始未甚重佛宰相元載王縉皆好佛縉尤甚上
嘗問佛言報應果有之邪載等對曰國家運祚靈長非
[013-25b]
宿植福業何以致之福業已定雖時有小災終不能爲
害所以安史皆有子禍懐恩出門病死二宼不戰而退
此皆非人力所及豈得言無報應也上由是深信之常
於禁中飯僧百餘人有㓂至則令僧講仁王經以禳之
㓂去則厚加賞賜良田美利多歸僧寺載等侍上多談
佛事政刑日紊矣
  臣按代宗以報應爲問使其時有儒者在相位必
  以福善禍淫虧盈益謙之理反復啓告使人主懍
[013-26a]
  然知天道之不可誣而自强於修德載等曾微一
  語及此乃以宿植福業爲言而謂國祚靈長皆佛
  之力毋乃厚誣天道乎夫唐之所以歴年者以太
  宗濟世安民之功不可掩也而所以多難者以其
  得天下也不純乎仁義綱常禮法所在有慚德焉
  繼世之君克已勵善者少恣情悖理者多也天有
  顯道厥類惟彰此之謂矣載等舍天道而談佛果
  是謂災祥之降不在天而在佛也爲治之道不在
[013-26b]
  修德而在於奉佛也代宗惟其不學故載等得以
  惑之且夫安史之禍由太眞蠱於内楊李賊於外
  醖釀而成之也而所以能平之者由子儀光弼諸
  人盡忠帝室驅而攘之也其所以皆有子禍者祿
  山思明以臣叛君故慶緒朝義以子弑父此天道
  之所以類應者也囘紇吐蕃不戰自退則又子儀
  挺身見寇設謀反間之力推迹本末皆由人事而
  載等乃曰此非人力所及其欺且誣固不甚哉方
[013-27a]
  是時子儀以屢立大功爲大閹魚朝恩所忌載等
  以卻敵歸之佛力既足以排子儀又足以媚朝恩
  姦邪情狀豈不灼然而代宗弗之察也㓂至則飯
  僧講經以禳之㓂退則厚加賞賚移爪牙之功歸
  髠耏之輩其不激將士之怒而速危亡之厄直幸
  而已爾其後我朝舉兵南伐孱主李煜亦祖是轍
  梵唄未終而城堞不守矣吁是豈不足爲千載之
  戒哉
[013-27b]
唐憲宗與宰相語及神僊李藩對曰秦皇漢武學僊之
效具載前史太宗服天竺僧長年藥致疾此古今明戒
也陛下春秋鼎盛勵志太平宜拒絶方士之説苟道盛
德充人安國理何憂無堯舜之夀乎時元和五/六年間
元和十三年以山人柳泌爲台州刺史上好神僊詔天
下求方士皇甫鏄薦泌能合長生藥泌言天台多靈藥
誠得爲彼長吏庶㡬可求上以命泌諫官論奏以爲人
主喜方士未有使之臨民者上曰煩一州之力而能爲
[013-28a]
人主致長生臣子亦何愛焉由是羣臣莫敢言泌至台
州驅吏民采藥歲餘無所得逃入山中浙東觀察使捕
送京師皇甫鏄等保䕶之上復使待詔翰林服其藥日
加躁渴起居舎人裴潾上言藥以愈疾非朝夕常餌之
物况金石酷烈有毒又益以火氣殆非五藏所能勝也
古者君飲藥臣先嘗之乞令餌藥者先餌一年則真僞
可辨矣上怒貶潾爲江陵令上服金丹多躁怒左右宦
官往往獲罪有死者人人自危十五年正月暴崩人謂
[013-28b]
内侍陳𢎞志弑逆
  臣按李藩之對裴潾之諌皆忠言至論也憲宗一
  不之察而卒服金丹以殞其身自古人主爲藥所
  誤者多矣臣獨舉憲宗者英主也敬宗昏童無足
  譏者武宣皆英主亦復爲之覆轍相尋而不知鑒
  毋乃惑之甚蔽之甚乎
元和十四年迎佛骨至京師先是功德使上言鳯翔寺
塔有佛指骨相傳三十年一開開則歲豐人安來年應
[013-29a]
開請迎之上從其言至是佛骨至京師留禁中三日歴
送諸寺王公士民瞻奉捨施如恐弗及刑部侍郎韓愈
上表諫曰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黄帝至禹湯文武皆
享夀考百姓安樂當是時未有佛也漢明帝時始有佛
法其後亂亡相繼運祚不長宋齊梁陳元魏已下事佛
漸謹年代尤促惟梁武在位四十八年前後三捨身竟
爲侯景所逼餓死臺城事佛求福乃更得禍由此觀之
佛不足信亦可知矣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
[013-29b]
衣服殊製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假如其身尚在來
朝京師陛下容而接之不過宣政一見禮賓一設賜衣
一襲衛而出之不令惑衆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
豈宜令入宮禁乞付有司投諸水火永絶禍本上大怒
將加極刑宰相裴度崔羣言愈雖狂發於忠懇宜寛容
以開言路乃貶潮陽刺史
  臣按後世人主之事佛者大抵徼福田利益之報
  所謂以利心而爲之者也故韓愈之諫歴陳古先
[013-30a]
  帝王之時未有佛而夀考後之人主事佛而夭促
  可謂深切著明者矣而憲宗弗之悟也方是時既
  餌金丹又迎佛骨求僊媚佛二者交舉曽未朞年
  而其效乃爾福報果安在邪臣故併著之以爲人
  主溺意僊佛者之戒
愈又嘗著原道篇略曰凡吾所謂道德云者合仁與義
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所謂道德云者去仁與義
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又曰古之爲民者四士農/工賈今之
[013-30b]
爲民者六四民之外/又有釋老農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
一而用器之家六賈之家一而資焉之家六奈之何民
不窮且盗也又曰古之所謂正心誠意者將以有爲也
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子焉而不
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又曰孔子
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而進於中國則中
國之今也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何其
不胥爲夷也又曰夫所謂先王之教者何也博愛之謂
[013-31a]
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已無待
於外之謂德其文詩書易春秋其法禮樂刑政其民士
農工賈其位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其服絲麻
其居宮室其食粟米果蔬魚肉其爲道易明而爲教易
行也是故以之爲已則順而祥以之爲人則愛而公以
之爲心則和而平以之爲天下國家無所處而不當是
故生則得其情死則盡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廟焉而人
鬼享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
[013-31b]
與佛之道也尭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
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
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
語焉而不詳
  臣按韓愈之書深排釋老可謂有功於衛道者故
  剟其略著於篇然愈所謂尭傳之舜舜傳之禹至
  於孟子没而不得其傳者亦言其槩而所以相傳
  者則未之詳也然則所以相傳者果何道邪曰堯
[013-32a]
  舜禹湯之中孔子顔子之仁曾子之忠恕子思之
  中之誠孟子之仁義此所謂相傳之道也知吾聖
  賢相傳之正則彼異端之失可不辯而明矣然此
  數者之中曰中曰仁曰誠皆道之全體是三者果
  一乎果二乎臣嘗論之中也者以其天理之正而
  無所偏倚也仁也者以其天理之公而不蔽于私
  欲也誠也者以其天理之實而不雜以僞妄也雖
  所從言者不同而其道則一而已爾虞書言中而
[013-32b]
  不及仁論語言仁而不及誠夫豈偏於一哉中則
  無不仁仁則無不誠矣彼髙而溺于空虚卑而陷
  於功利者焉有所謂中慘覈刻薄者焉有所謂仁
  欺詭譎誕者焉有所謂誠人主於二者之辯其可
  不明也哉
    以上論異端學術之差
 
 大學衍義卷十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