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3a0052 麗澤論說集錄-宋-呂祖謙 (master)


[008-1a]
欽定四庫全書
 麗澤論說集録卷八
            宋 吕喬年 撰
  門人集録史説
大抵史有二體編年之體始于左氏紀傳之體始于司
 馬遷其後如班范陳壽之徒紀傳之體常不絶至于
 編年之體則未有續之者温公作通鑑正欲續左氏
 左氏之傳終云知伯貪而愎故韓魏反而喪之左氏
[008-1b]
 終於此故通鑑始於此然編年與紀傳互有得失論
 一時之事紀傳不如編年論一人之得失編年不如
 紀傳要之二者皆不可廢韓魏之事温公論之詳矣
 今姑言看通鑑之法昔陳瑩中嘗謂通鑑如藥山隨
 取隨得然雖是有藥山又須是㑹采若不能采不過
 博聞强記而已壺丘子問於列子曰子好游乎列子
 對曰人之所游觀其所見我之所游觀其所變此可
 取以為㸔史之法大抵看史見治則以為治見亂則
[008-2a]
 以為亂見一事則止知一事何取觀史當如身在其
 中見事之利害時之禍患必掩卷自思使我遇此等
 事當作如何處之如此觀史學問亦可以進知識亦
 可以髙方為有益
温公論才德自分明但説德者人之所嚴才者人之所
 愛愛者易親嚴者易踈是以察者多蔽於才而遺於
 德此却更須推求如汲黯以嚴見憚東方朔朱買臣
 之徒常在武帝左右葢所尊非所用所用非所尊又
[008-2b]
 如唐太宗最善用人若王魏温薛雖曰尊用而封德
 彛宇文士及之徒日夕狎愛此所以不能致三代之
 治然此又當求其本源凡人胷中本自有德則見有
 德者自然與我合若自有才則見有才者自然與我
 合如唐德宗初雖用崔祐甫陸贄後乃用盧杞裴延
 齡韋渠牟之徒以成禍亂葢德宗胷中與小人合故
 見盧杞之徒自然與之親合也以是知得天下病根
 本不在外
[008-3a]
知氏趙氏之興衰不在於晉陽交兵之日而在於立後
 之初天下之事正其本而已矣
天下之言有近理而非者此最難辨如趙魏二子解絺
 疵之言而謂知伯曰夫二家豈不利朝夕分趙氏之
 田而欲為危難不可成之事乎此兩句最近事情然
 自古䧟於詐謀者多以此等語言葢論目前之利害
 似是切要而其中則不然也
豫讓為智伯報仇此雖未中節然亦難事其言有可取
[008-3b]
 者有害理者如曰既已委質為臣而求殺之是二心
 也此説甚正至於所謂所以為此將以愧天下之人
 臣懷二心者此則甚害理葢愧之一字見豫讓處心
 錯處大凡見危授命乃是道理當然豈因有心愧不
 受命者然後為之
魏文侯號為當時賢君然所以號為賢君者葢當時得
 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之徒相與扶持之故也然亦
 是聖人之功葢孔子培養許多賢才在數十年之前
[008-4a]
 散在諸國臣能使其君為賢君如文侯問鐘聲心術
 微著便有田子方救正又如樂記載古樂今樂一段
 可見文侯之賢皆賢人扶持之力
人心各有所偏偏於此必廢於彼如楚之鐵劍利而倡
 優拙葢一心於武則倡優自然拙此所以審於鐘聲
 必聾於樂官也
子擊曰富貴者驕人乎貧賤者驕人乎子方曰亦貧賤
 者驕人耳富貴者安敢驕人夫富貴固不可驕人貧
[008-4b]
 賤亦豈可以驕人驕之一字使周公有之尚不足觀
 况其下乎子擊欲以勢驕人子方欲以學驕人二者
 之失則一子方本子夏門人厯扵戰國不免為風聲
 氣習之所移故有驕人之失其後子方之學流為莊
 周之傲物輕世
魏文侯問相於李克克對極有體大凡不在朝廷而論
 朝廷事止可泛論大體不當明言某人可用某人不
 可用故李克初只説卑不謀尊及文侯再問之克亦
[008-5a]
 不明言成可璜否止言觀人之法使文侯自觀而得
 之及李克出見翟璜璜忿然作色而終屈服者葢始
 謂克明薦魏成而不知克止泛論大體也以是知不
 在朝廷而論事者止可泛論不可指名對州縣官言
 亦然
吳起為魯將取齊女為妻魯欲伐齊遂殺妻求將起未
 必專是貪官只縁起學得兵法精便被他使作求逞
 其技能以此知不為技能所使者難然吳起卒為魯
[008-5b]
 人所譛人言樂羊伐中山對使者食其子文侯賞其
 功而疑其心易牙事齊威公公盡嘗天下異味獨未
 嘗人易牙遂殺其子以進樂羊食子易牙殺子吳起
 殺妻皆是於所厚者薄凡人於所厚者厚之則人亦
 厚之於所厚者薄之則人亦薄之此其所以終於致
 疑也起為人貪財好色及為將則與士卒同甘苦非
 起前貪而後亷也前之貪貪財也後之亷貪功名也
 漁人以餌致魚非能捨餌也欲得魚耳
[008-6a]
田文乗問謂其父曰君私家富累萬金而門下不見一
 賢者又尚厚積貨藏欲以遺所不知如何之人文竊怪
 之於是嬰乃禮文使主家待賓客自常人觀之田文之
 豪似勝田嬰之吝殊不知二人皆是私心田嬰之私
 心人皆知之少有以田文為私心者田嬰蓄財不肯
 自用乃欲留以遺不可知之子孫固是不是田文取
 其財而用之又不過養許多鷄鳴狗盗之徒又爭得
 幾何嬰之失在於貪財文之失在於貪名二者之失
[008-6b]
 則一須於此事求其酌中乃可大凡天生萬物將欲
 留與天地間人同用須使人人均足方是天之正理
 一或不均便是暴殄天物且如布帛粟米人人所須
 泉貨金貝人人欲用今富者乃封之於已至於腐壞
 貫朽豈非暴殄天物此所謂閉天之惠正是靖郭君
 之病天生萬物人皆可用今乃欲積以為已有然後
 散之及人此所謂盜天之權正是孟嘗君之病閉天
 之惠其罪固大盜天之權其罪亦大古語云廣取不
[008-7a]
 如儉用此語亦有理所以不敢廣取正是不敢閉天
 之惠所以必儉用亦恐盜天之權故也
楚元王為穆生設醴及王戊即位忘設焉穆生曰可以
 逝矣申公白生止之不可竟謝病大凡㸔人最不可
 就事上看如就事上看則是按本之學此一段固是
 穆生知幾或有人尋常待我厚一旦偶遺忘終不成
 便去須是心地明白瑩淨如禮記所謂清明在躬志
 氣如神至誠之道可以前知須自此學中來然後事
[008-7b]
 事看得破申公白生曰獨不念先王之德歟今王一
 旦失小禮何足至此此三句最為近理移換得人自
 非穆生守之堅見之明安得不留今有勸人殺人而
 人不從者以其不近理也至於以近理之言勸之而
 終不為所移斯可以為難矣
魏其為丞相籍福賀因弔曰君侯資性喜善疾惡方今
 善人譽君侯故至丞相然君侯且疾惡惡人衆亦且
 毁君侯君侯能兼容則幸乆不能今以毁去矣大抵
[008-8a]
 兼容善惡有為身計者有為國計者為身計者善者
 吾用之惡者亦用之不過朋黨衆盛更相輔助此不
 過持禄保位之小人不足論也若為國計則善者使
 居於内當陳力就列之任惡者因其才出居於外或
 使效一小官守一小職處之各當其任如此乃是通
 達治體之君子大凡天生萬物不無善惡要之欲各
 得其所如城邑市井則人居之山林藪澤虎狼居之
 江海沮洳魚龍居之雖有善惡而各得其所故謂之
[008-8b]
 兼容非必黒白不分賢愚混雜始可為兼容也籍福
 談説之士觀其語意不過勸竇嬰為已耳然其言亦
 有可取者如戒以喜善疾惡此四字最好善者以為
 善惡者以為惡此乃是正理若善上添一喜字惡上
 添一疾字便是為他善惡動了祗縁義理之上不可
 增减分毫大抵常人之言有與聖人之言相近者最
 不可不察如籍福所言竇嬰喜善疾惡與聖人所謂
 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大率相似然竇嬰反以
[008-9a]
 此敗者何故只縁聖人之言求諸内竇嬰之事求諸
 外聖人使人見善則省察自已常恐不能及見不善
 則省察自已恐被人染着此所以為聖門學者之事
 至於竇嬰之喜善疾惡則此心一向在外只管㸔它
 人善惡却都不自㸃檢此其所以招怨而取敗也
漢至成帝百餘年矣文景武昭宣之盛為兩漢之冠永
 光元年以詔條責丞相御史猶云方今承周秦之敝
 俗化陵夷民寡禮義風俗之難移如此
[008-9b]
桓帝為蠡吾侯受學於甘陵周福及即位擢福為尚書
 時同郡河南房植有名當朝鄉人為之諺曰天下規
 矩房伯武因師獲印周仲進二家賓客互相譏揣由
 是甘陵有南北部黨人之議自此始天下之事最是
 互相譏揣妄分清濁為禍最大此一段正是學者大
 戒且如房周賓客初時説此二句實學舍中相譏誚
 戲笑亦豈知自此致天下之大禍大扺此等語相傳
 一人傳二人自二人傳之至於一州一縣夫以一人
[008-10a]
 而當一州之怨自然必致殺身又推而廣之豈不大
 可畏哉大抵為學須當推廣大心凡執卷皆是同志
 何必與親厚者及相近者方謂之同志而疎逺者便
 不是同志之理此只是一個忌心又如朋黨之禍亦
 有兩等一等是輕薄如房周之賓客一等是介亷髙
 自摽置如范滂李膺之類其賢愚雖如霄壤之不同
 其禍天下則一大凡人處心賢者敬之不肖者憐之
 庸常者容之知此便好孔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
[008-10b]
 少者懷之此三句便見聖人廣大氣象又如何有可
 厭可棄之人葢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嘗有内外人人
 有此心和氣自然薫蒸太平豐年之氣自此感格
左原為郡學生犯法見斥郭林宗遇諸路設酒肴以慰
 之謂曰蘧瑗顔囘不能無過况其餘乎慎勿恚恨責
 躬而已林宗此言極得中尋常人見人見斥必以桀
 跖視之林宗提起蘧瑗顔囘以告之所以開其善心
 其實亦非過譽之葢善與惡隔壁耳東漢風俗善善
[008-11a]
 同其清惡惡同其濁見人見斥者誰肯與之語亦如
 今世士大夫遇此等人其上者必指目之下者設酒
 肴慰之以助其怒或雖設酒肴猶責讓之以增其怒
 唯林宗言最得體葢林宗乃一時名士原既見斥忽
 得一名士與之語又舉二賢者以告之此其所以終
 於悔怍也
薛包父娶後妻而憎包分出之包號泣不能去至被敺
 杖不得已乃廬於舍外旦入洒掃父怒又逐之乃廬
[008-11b]
 於里門晨昏不廢居歳餘父母慚而還之大抵暴戾
 之性凡人有此根者終必發露惟其本無者雖屢撓
 而莫能有如油麻之為物其中本有油故一加砧杵
 則油便出如使以杵舂米雖如粉亦無油矣薛包之
 事父母父母逐之其始則居於里門自常人之心父
 母逐之至于再至于三則必有不能忍者今包也終
 不能去而晨昏之奉益勤葢其無暴戾之根故也
郭林宗宿茅容家殺雞為饌林宗謂為已設既而以供
[008-12a]
 其母别置果蔬與客同飯林宗起拜曰卿賢乎哉林
 宗名重當世時人蒙其題品者如馬之遇伯樂價増
 數倍人與之共舟車者尚謂登仙况林宗宿於容家
 其榮亦甚容乃視之為常物初不以此動心自非其
 有所容安得如此引之愈深作之愈安
漢末范滂之徒各持私議以是非天下而申屠蟠獨翩
 然逺逝絶迹梁碭因樹為屋自同傭人及黨錮禍起
 獨免疑論蟠固知微矣然亦未盡也葢君子思不出
[008-12b]
 其位一出其位而唯務㸃檢他人之得失利害則於
 本位必不子細何者心無二用故也葢君子所以思
 不出其位非固不敢出位乃不暇也蟠雖能終免疑
 論然其所以絶迹者亦由其始不能磨隴圭角故必
 强制力拘方免於疑耳自古多謂和光同塵亦由其
 不能全之常欲强揜之也若本無迹何用絶迹山林
 若本不髙何用自同傭保葢蟠始初不知己之所為
 無非常之事故見其異而制之也
[008-13a]
竇武等欲誅宦官中道事泄曹節等矯詔作亂以張奐
 新徵不知本謀遂令與周靖圍武武自殺陳蕃亦死
 張奐雖素為忠直剛正之人縁在外只理㑹邊事都
 不知朝廷士大夫賢愚忠邪一旦被召遂為姦人所
 賣反害正人後雖悔痛因青虵事上疏乞改葬蕃武
 已無及矣以此觀之士大夫在外切不可不知當時
 朝廷之忠邪若都不講究一旦見用雖剛正如張奐
 尚不免為姦人所賣况其下乎
[008-13b]
華歆少避亂與鄭泰等同志六七人步出武關道遇一
 丈夫獨行願得俱皆哀欲許之歆獨曰不可今已在
 危險之中禍福患難義猶一也無故受人不知其義
 既已受之若有進退中可棄乎衆不忍卒與俱行此
 丈夫中道墜井皆欲棄之歆曰已與俱矣棄之不
 義相率共還出之而後别去衆乃大義之如今人多
 是倒做且如初時見人不問可否輕受之後來不能
 承當事又輕棄之觀華歆此一事當時若無後一段
[008-14a]
 人只道華歆是一个忍人有後一段方見華歆子細
 不茍處天下之事最不可容易老子曰輕諾則寡信
 禮記曰與其有諾責也寧有已怨始初若容易輕諾
 後必不能了事若子細審諦故有所不做做須做得
 徹大抵處事容易是涉世為學之大病然華歆少年
 處事子細可謂極有資質自可為後世法及在曹操
 之朝乃輔之以傾漢室此葢有資質無學問之過也
 以歆之資質其終猶如此况始失之輕易者乎若看
[008-14b]
 一事則歆亦可法若㸔終身則歆為可戒
管寧與邴原至遼東原性剛直清議以格物公孫度以
 下心不安之寧謂原曰濳龍以不見成德言非其時
 皆招禍之道密遣令還處危亂之際正不可露圭角
 邴原干戈擾攘盜賊之區乃一一欲以清議格之自
 然招禍此不知與時消息之理坤之六四括囊旡咎
 旡譽夫六四處危疑之地與六五无相得之義正當
 如囊之括其口更無一毫露出便是括囊若有分豪
[008-15a]
 露出只是招怨須是㸔時節方得又如寧遣原西還
 此又是處朋友道理葢度其情性知其未能亟改故
 遣令西還所以全之也
劉廙弟偉為魏攸所引坐誅初偉與魏諷善廙戒之曰
 世之交者不善擇人務合黨衆非厚已輔仁之謂也
 吾觀魏諷不修德行而專以鳩合為務華而不實卿
 其勿復與通偉不從故及此一段於交際最𦂳要大
 抵人之交際最要㸔一個虛與實如今人閭巷酒食
[008-15b]
 之交當時非不甘若醴及一旦遇事則都不見縁其
 初交本不曾理㑹著實底事若交際之間始若淡薄
 無味然其氣味却長始若親眤其終必不久如東坡
 剛說兩句極好全我者皆平日所畏人也誤我者皆
 平日所愛人也平日所畏敬之人終必有益劉廙弟
 與魏諷交終及於難方其未及難時劉廙已知其必
 及難何故葢其專以鳩合為務華而不實如何能乆
 非厚已輔仁之謂也此一句極好大凡人之虛交在
[008-16a]
 我有所損在彼亦無益此一等交際自孟嘗春申之
 徒招致賓客其後魏其武安之厚賓客天子常切齒
 及東漢李膺范滂結成黨錮之禍皆此類也
張飛嘗就劉巴宿巴不與語飛遂忿恚諸葛亮謂巴曰
 張飛雖實武人敬慕足下主公方收合文武以定大
 事足下雖素髙亮宜少降意也巴曰大丈夫處世當
 交四海英雄如何與兵子共語乎備聞之怒曰孤欲
 定天下而子初專亂之其欲還北假道於此豈欲成
[008-16b]
 孤事邪天下之患在於妄分清濁如人之一身無手
 則不能執無足則不能履又何必愛手而惡足自古
 文武只一道堯舜三代之時公卿大夫在内則理政
 事在外則當征伐孔子之時此理尚明冉有用矛有
 若與勇士孔子亦自當夾谷之㑹未嘗以武事為粗
 西京之時亦知此理故宣帝詔黄霸曰邊境有急則
 左右大臣皆將帥也至於韓安國之徒亦皆出征守
 邊及東京末士君子髙自標榜妄分清濁善惡太明
[008-17a]
 流品太分遂成黨錮之禍故劉巴之徒猶有餘風宜
 其見棄於劉備也然當時人不必盡如此其中亦自
 有人如鄭康成後世只視為箋注腐儒至劉備論赦
 事曰昔予在陳元方鄭康成之間終身佩服其言語
 不忘則其所以相與語者必不止箋注之間矣
諸葛亮治蜀之規模有後人不能盡知其耕戰之法立
 國之紀綱賞罰之信必此人所共知最是亮死後其
 規模猶足以維持二十年以劉禪之庸菽粟不分而
[008-17b]
 蜀不亂此誰能及後之為相者身在時尚不能無失
 而亮死後猶若此只縁亮當初收拾得人才在故亮
 死後蔣琬代之琬之後董允代之允之後費禕代之
 皆是賢者此亮之規模足以維持之也
漢蔣琬為大司馬東曹掾犍為楊戲素性簡畧琬與言
 論時不應荅或謂琬曰公與戲語而不應其慢甚矣
 琬曰人心不同各如其面面從後言古人所誡戲欲
 賛吾是邪則非其本心欲反吾言則顯吾之非是以
[008-18a]
 黙然是戲之快也又督農楊敏常毁琬曰作事憒憒
 誠不及前人或以白琬主者請推治敏琬曰吾實不
 如前人何可推也主者乞問其憒憒之狀琬曰茍其
 不如則事不理事不理則憒憒後敏坐事繫獄衆人
 猶懼其必死琬心無適莫敏得免重罪蜀自諸葛亮
 死之後而琬繼之琬以三公與戲語而戲不應或以
 此構戲而琬亦不之罪可謂能容物亦可謂難能然
 就琬所言觀之則不能無病祗縁不合作意於其間
[008-18b]
 琬對或人但須言戲是簡畧其心無他足矣琬即要
 説我能容物如人心不同云云/此語大是做作不是
 自然戲之不應亦未必是如此琬要說些道理不知
 却有礙理處如言戲欲反吾之言則顯吾之非此句
 大段礙理琬之此言止欲觧戲之過不知却塞了一
 國言路琬秉國大政琬之非當勉衆人共言可也乃
 以不顯己之非者為是豈不殆哉如後一事極好無
 可議者史謂琬心無適莫此語甚好如與人有隙幸
[008-19a]
 其以事來而加之罪者固不足論至於避嫌逺去不
 預其事亦未免有心琬之心無適莫非止不怨敏亦
 不以此自歉所以為賢也
王昶戒子曰潁川郭伯益好尚通達得其人重之如山
 不得其人忽之如草吾以所知親之昵之不願兒子
 為之北海徐偉長不治名髙不求茍得澹然自守惟
 道是務其有是非則託古以見其意當時無所褒貶
 吾敬之重之願兒子師之云云/此一段略如馬援還
[008-19b]
 書皆舉人才之可法可戒者以教之其教子之心固
 善矣殊不知所欲教子者本不欲其輕薄言人之過
 言未脱口而已反自言人之過何其反也其後馬援
 薏苡之謗亦正坐交趾之書未能免其子之過而已
 先受其禍矣
將軍駱統表理張温曰温洪雅之素英秀之德文章之
 采論議之辨卓爍冠羣偉燁曜世世之人未有及之
 者也故論温才則可惜言罪則可恕權不納裴秋言
[008-20a]
 以為權既疾温名盛而駱統方驟言其美何異燎之
 方揚又撝膏以熾之哉大凡解人之怒須是委曲做
 一道理順其意説彼人不是然後徐以言語解之其
 怒方息今不能解人之怒者他人正説彼不是我方
 且以為是是宜激其怒而趣其禍也如田蚡正怒灌
 夫竇嬰乃言夫勇冠三軍宣帝正怒盖寛饒鄭昌乃
 言猛虎在山藜藿為之不採二人卒不免死此皆不
 善解人者至如霍光怒田千秋擅召中二千石杜延
[008-20b]
 年必言千秋素無持守而為好言于下至擅召中二
 千石甚亡狀厯數其罪以中光之意然後徐言丞相
 故用事不可遂棄故光卒捨之鍾期言不中以琴撞
 秦始皇始皇怒或言於秦王曰悍人也此一言已釋
 秦皇之怒氣十五六矣又曰幸期之遇明君也如遇
 桀紂則不免於禍如此方可以解人之怒而免人之
 患
魏舒為司徒以年老遜位就第舒為事必先行而後言
[008-21a]
 遜位之際無有知之者衞瓘與舒書曰每與足下共
 論此事日日未果可謂瞻之在前忽然在後矣謝顯
 道解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極好其言曰善言
 不發必為善行惡言不出必為惡行蓄於内者既深
 則發于外者不掩且以怒言之如怒一人斥罵極口
 此怒必消若隠忍不發一旦發之則其怒不可遏令
 人為善未做一分先説一寸未做得一寸先説了一
 尺畢竟做不成嘗見張子韶一日與衆對坐隂雲四
[008-21b]
 合未雨間忽聞數聲雷子韶云此雨必不成它人問
 如何子韶遂引孔子說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
 為對葢雲起無數聲雷則必雨先鼓數聲雷發泄了
 故無雨作文亦然今人學得數句言語且留在胸中
 涵養得熟然後將出用則若長江大河源流不可遏
 若方學得一二句便把出説了都不留在胸中此必
 終不能作文
虞欽著書稱徐邈曰或問欽徐公當武帝之時人以為
[008-22a]
 通自在涼州及還京師人以為介何也欽荅曰往者
 毛孝先崔季珪等用事貴清素之士于時皆易車服
 以求髙名而徐公不改其常故人以為通比來天下
 奢靡轉相放俲而徐公雅習尚自若不與俗同故前
 日之通乃今日之介也是世人無常而徐公有常也
 大凡人多為世態習俗所驅有為善所驅者有為惡
 所驅者不為惡所驅猶可用力至於不為善所驅方
 始見胸中有所立
[008-22b]
魏臨菑侯植有奪宗之議文帝問賈詡自固之術詡曰
 願將軍朝夕孜孜不違于道如此而已文帝從之深
 自砥礪太祖又嘗屛除左右問詡詡黙然不對太祖
 曰與卿言而不答何也詡曰屬有所思故不即對耳
 太祖曰何思詡曰思袁本初劉景升父子也太祖大
 笑太子遂定詡之委曲調䕶可謂得其道矣若使居
 漢武帝唐太宗隋文帝父子之間則必無廢立之禍
 大凡唯賢人君子之言則有利而無害若㳺談押闔
[008-23a]
 之士言而善則其利固大若其不善則其害亦不細
 如賈詡只是游談之士偶能辨此耳且亡漢者由詡
 之一言存魏者亦由詡之一言王允殺董卓卓黨謀
 於詡詡勸之攻城殺允漢由此亡今於魏父子危疑
 之時乃能委曲調䕶如此使詡能移此心説李催等
 散兵歸農豈不兩全漢之社稷不亡而詡亦得為完
 人矣
華表年二十餘為散騎侍郎同僚諸郎共平尚書事年
[008-23b]
 少並厲鋒氣要名譽尚書事至或有不便故遺漏不
 視及傳書者去即入深文論駁唯表不然事有未便
 輒與尚書共論盡其意主者固執不得已然後共議
 奏上表在輕薄之中而能用心如此亦賢矣同僚之
 心本不要成事表則視人如已但欲成國家之事所
 以能若此
後魏源懐巡北邊鎮將元尼須與懷少有舊貪穢狼藉
 置酒請懷懷曰今是源懷與故人飲酒之坐非鞠獄
[008-24a]
 之所也明日公庭始為使人撿鎮將罪狀之處耳既
 而表劾尼須世俗多謂公私不兩立此大不然所行
 若合道理則公私兩全否則公私兩失懷與尼須既
 是故人及其劾奏之時略無故舊之情所以前後相
 異只縁將公私作兩件㸔了不知於故舊當明輕重
 事若可以周旋覆䕶須是隠蔽以全故舊之情若是
 不可隠蔽亦當哀矜懲創使之去職庶或公不敗事
 私不傷義便是忠厚底氣象然源懷蘇章事雖與故
[008-24b]
 人飲酒似乎情厚終竟發摘情實便見其刻薄葢今
 日與故舊如此則他日於君可知
隋煬帝在顯仁宫有一主帥私令衞士出入帝付大理
 源師據法帝令斬之師奏曰陛下初使殺之自可不
 關文墨此一段若源師能與人君爭曲直以生全人
 似亦可喜然謂初使殺之自可不關文墨一句大段
 害事彼徒見張釋之為廷尉嘗如此説故能全活人
 而不致曲法不知既如此説若人君錯認了則謂我
[008-25a]
 自可殺人無人説得亦不須下廷尉是教人君任己
 意殺人也大抵賞罰皆出于天而寄之人君書曰天
 討有罪天命有德則賞罰雖皆君實天寄之而人君
 亦何嘗可自專哉此一句人須當細㸔此事王肅亦
 嘗論之
太宗一日問侍臣當今何事最急褚遂良進曰太子諸
 王早有定分最急遂良乗間而言固是然不能繼進
 其説亦可責也事君阿順者固不足道至若外畏公
[008-25b]
 議内為身計凡言一事只是一次建明説過初不問
 其聽不聽行不行及至事有失則曰吾向言矣而君
 不聽不行也豈非為公議而又為身計乎然遂良固
 非如此姑論人臣之大概耳
髙宗謂郝處俊曰朕嘗以秦法為太寛荆軻匹夫耳而
 七首竊發始皇駭懼莫有拒者豈不由積習寛慢使
 其然乎處俊對曰此由法急所致非寛慢也上曰何
 以知之對曰秦法輒升殿者夷三族人皆逃族安有
[008-26a]
 敢拒者逮乎魏武法尚峻臣見魏令云京城有變九
 卿各居其府其後嚴才作亂與其徒屬數十人攻左
 掖門魏武登銅雀臺逺望無敢捄者時王修為奉常
 聞變召車馬未至便將官屬步至宫門魏武望見之
 曰彼來者必王修乎此由王修察變知機違法赴難
 使各守法必成其禍故王者設法敷化不可以太急
 觀此則知申韓之害于後世不少然申韓之言且曰
 使人不忍欺不若使人不敢欺不忍欺在人不敢欺
[008-26b]
 在我所以立法用刑皆嚴峻殊不知以法服人其外
 若密其中實疎以德結人其外雖疎其中實密
魏徵之得伸其用房杜之功也
楊椿戒子孫一段大抵前輩老成教人丁寧再三自有
 忠厚遺風周公作無逸戒成王敦樸謹重正父兄教
 子弟之體後魏楊氏累世孝友當時號為名家人莫
 能及盖縁老成之教不同觀其布衣韋帶之語可見
 前輩樸素如此大抵朴素簡約即興之漸奢侈靡麗
[008-27a]
 即衰之漸天下國家皆然又如不與世家為昬亦是
 思慮得到忽值其氣習不美必為所牽染壞家法前
 輩教子弟每於微處防之且如子弟别室私飲食其
 罪亦小所以必責之者葢以私心一萌必至爭奪異
 時爭鬭訴訟皆一飲一食之積本朝柳開仲塗記其
 皇考一事云嘗呼諸婦列堂下言兄弟本是同姓只
 縁異姓婦人入門教壞丈夫所以兄弟不足諸婦莫
 不戰慄其所以詳責婦人葢欲使之知懼其意雖是
[008-27b]
 然於理未盡殊不思孝友非男子獨有而婦人獨無
 只是無以感之使男子之性堅定婦人自當感化豈
 有反敢搆間反為轉移之理
楊師道為中書令太子承乾謀逆事洩與長孫無忌房
 𤣥齡同按其獄師道妻前夫之子趙節與承乾通謀
 師道微諷太宗冀活之由是獲譴罷知機密轉吏部
 尚書師道貴家子四海人物未能委練署用多非其
 才而深抑貴勢及親黨以避嫌疑時論譏之大凡人
[008-28a]
 立身行己雖不可一端盡要之不過就省力上求始
 若省力上求終必省力始若費力其終亦然楊師道
 一向只做費力事按太子之獄使其欲脫趙節之罪
 當直以實告太宗則恕與不恕在太宗都無後患如
 此便是省力想其微諷曲說費力多矣而不免獲譴
 豈不可惜其後又不能委練人才却乃强為介直過
 自嫌避以此而觀可見事事費力使其當時自知不
 能辭位不處豈不省力也大要人不可有機心機心
[008-28b]
 一萌未有不為人窺測者
皇甫無逸過於審慎所上表奏懼有誤失必讀之數十
 遍仍令官屬再三披省使者就路又追而更審每遣
 一使輒連日不得上道議者以此少之轉益州大都
 督母在長安疾篤太宗令驛召之無逸性至孝承問
 皇懼不能飲食因道病卒太常考行諡曰孝王珪駁
 曰無逸入蜀之初自當扶侍老母同去申其色養而
 乃留京師子道未足何得為孝竟改諡為良以此二
[008-29a]
 事始終㸔無逸只是利禄之心重謂之過於畏謹葢
 不足以盡之惟其利禄之心重故於上表必如此更
 審其意不過恐得禍於君故爾於他事未必如此審
 慎也若事事皆爾何以為官又觀無逸承問皇懼不
 能飲食道病而死亦可謂愛母入蜀之初想其非不
 欲侍母以行或其母自不欲去亦不可知無逸若能
 見母不行自當舍官侍養今既不然雖死何及要之
 只為利祿之心重故雖有孝心亦被利禄之心奪了
[008-29b]
 
 
 
 
 
 
 
 麗澤論説集録卷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