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1h0053 日講四書解義-清-喇沙里 (master)


[015-1a]
 欽定四庫全書
日講四書解義卷十四
 孟子上之二


梁惠王章句下


 莊暴見孟子曰暴見於王王語暴以好樂暴未有以對
 也曰好樂何如孟子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國其庶幾乎
 他日見於王曰王嘗語荘子以好樂有諸王變乎色曰
 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世俗之樂耳曰王之好
 樂甚則齊其庶幾乎今之樂由古之樂也
[015-1b]


此一章書是孟子因齊王之好樂而勸其與民同樂



亦引君當道之意也齊臣荘暴一日來見孟子曰暴



向者進見於王王語暴以己之所好在於音樂暴以



為人君好尚貴慎所趨當時欲對未得其辭不知好



樂何如果有害於治否孟子曰聲音之道與政相通



特患王好之未甚耳誠能推廣此心大同於物則一



念悦豫之情即為一國和平之化而齊國其庶幾於


[015-2a]
 治乎孟子雖與暴言然恐好樂之㫖暴未必能達之
 於王即能達之於王且未必能曲暢其説故他日見
 於王而問曰王曽語荘子以好樂有是言乎王乃勃
 然變色曰樂固不同有先王之樂有世俗之樂寡人
 所好非能如咸英韶濩古先聖王之所作也不過新
 聲雜奏適一時之聽聞而已何足道哉此齊王自慙
 所好之不正也孟子遂迎其機而導之曰樂論公私
 不論今古誠使王好之之甚不徒嗜其聲音之靡曼
 而得其和氣之充周則自上達下歡然交欣齊國其
[015-2b]
 庶幾於治乎盖樂備乎文實生於情古今之樂文不
 同而情同古樂固足以興化今樂亦足以致治吾王
 欲審其所好惟在甚與不甚之間耳豈今樂獨異於
 古耶孟子此言非謂雅頌之音與鄭衛等正以作樂
 之本無非生於人心之和故即齊王之所好而引之
 於正此亦格非心之一端也
曰可得聞與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曰不若與人曰
[015-3a]
與少樂樂與衆樂樂孰樂曰不若與衆
 此一節書是即人之常情以啓王與民同樂之意也
 齊王因孟子言聲音之道可通於治故遂問曰夫子
 所言好樂之甚齊國庶幾之説可得聞乎孟子欲進
 王以與民同樂之説乃先詰王以獨樂與人樂之喻
 曰常人之情獨自作樂以為樂與人作樂以為樂二
 者果孰樂王曰樂之私何如樂之公獨樂而人不與
 情未舒也不若與人孟子乃復詰王以與少樂與衆
 樂之喻曰常人之情人少而與之作樂為樂人衆而
[015-3b]
 與之作樂為樂二者又孰樂王曰樂之偏隘何如樂
 之大同與少而衆不與情未暢也不若與衆夫獨樂
 不若與人與少不若與衆此事理之至眀人情所共
 曉為人君者特患未能推廣此量耳誠能克去己私
 廓然大公則萬物一體之懐即為宇宙太和之象甚
 矣同樂之為貴也
臣請為王言樂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鼔之聲管
[015-4a]
籥之音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樂夫何使
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今王田獵
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疾首蹙頞而
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獵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
相見兄弟妻子離散此無他不與民同樂也今王鼓樂
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籥之音舉欣欣然有喜色
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鼔樂也今王田
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欣欣然有
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田獵也此
[015-4b]
無他與民同樂也今王與百姓同樂則王矣
 此四節書是孟子言與民同樂及不與民同樂之效
 欲齊王知所法戒而行仁政以及民也孟子曰王既
 知與人與衆之樂則作樂之理亦不外是矣臣請為
 王一一陳之可乎今王為鼓樂之樂於此百姓聞王
 鐘鼓之聲管籥之音舉皆疾首蹙頞私相告語曰吾
 王之好鼔樂奈何使我等至此窮困之地父子不相
[015-5a]
 見兄弟妻子離散顛連已極而莫之省憂乎今王為
 田獵之樂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王羽旄之美
 舉皆疾首蹙頞私相告語曰吾王之好田獵奈何使
 我等至此窮困之地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流
 離已極而莫之矜恤乎夫鼓樂田獵本王適情快意
 之舉乃百姓觸目傷心怨聲載道者何哉盖由平日
 獨樂其身不能推此好樂之心以安養斯民故其愁
 苦之情有所感觸自不能已此不與民同樂之故也
 今王為鼓樂之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籥之
[015-5b]
 音舉皆欣欣然有喜悦之色共相告語曰吾王庶幾
 身其康強而無疾病與不然何以能為此鼓樂之樂
 也今王為田獵之樂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王
 羽旄之美舉皆欣欣然有喜悦之色共相告語曰吾
 王庶幾身其康強而無疾病與不然何以能為此田
 獵之樂也夫同此鼓樂同此田獵百姓欣幸之私喜
 見顔色者何哉盖由平日能推好樂之心使民仰事
[015-6a]
 俯育各得其所故其愛戴之情發於至誠自不可遏
 此與民同樂之故也夫民情之哀樂係於好樂之公
 私如此今王誠能推此好樂之心以及於民發政施
 仁養欲給求使民安居樂業愁苦不生則四海歸心
 王業可成矣臣所謂好樂之甚則齊國庶幾者如此
 樂記曰大樂與天地同和唐臣魏徴之告太宗曰樂
 誠在人和盖人主撫臨兆庶不可使一夫之不獲一
 物之失所必也制田里教樹畜下寛仁之詔行賑恤
 之典使老安少懐家給人足熙熙然如登春臺如安
[015-6b]
 衽席人心既和則天地之和亦無不應此帝王作樂
 之本異世同揆不專求之聲音節奏間也
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諸孟子對曰於傳
有之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猶以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
四十里民猶以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芻蕘
者往焉雉兔者往焉與民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宜乎臣
始至於境問國之大禁然後敢入臣聞郊關之内有囿
[015-7a]
方四十里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則是方四十里為
阱於國中民以為大不亦宜乎
 此一章書是孟子因齊王論囿而引之以同民也齊
 王當日欲廣其囿諛佞之徒必有假文王之事以逢
 之者故宣王問孟子曰嘗聞文王之囿周圍凡七十
 里之廣果有之乎孟子對曰據傳記所載曽有此説
 王又問曰文王不過百里之國為囿如是其大乎孟
 子曰當日之民猶以為小也王曰寡人之囿周圍僅
 四十里比於文王之囿規制甚狹乃百姓猶以為大
[015-7b]
 何也孟子曰文王之囿雖有七十里之廣然未嘗以
 為己私凡民之芻以牧養蕘以採薪者皆往其中以
 取焉民之雉以逐禽兔以逐獸者皆往其中以取焉
 囿中所有無一不與民共其利既與民共其利則用
 者多而出者寡民以為小不亦宜乎若王之囿則與
 文王異矣臣初至於王之境上羇旅之臣必先問國
 之大禁知所避忌然後敢入因而聞郊關之内有囿
[015-8a]
 方四十里禁人出入若有百姓擅殺囿中之麋鹿即
 與殺人同罪夫麋鹿與人貴賤懸殊乃賤人而貴畜
 立令如此之嚴為法如此之峻雖為苑囿實同陷阱
 民以為大不亦宜乎夫同一囿耳在文王則為民利
 在王則為民害是不在規制之大小而在與物之公
 私王當弛其禁令法文王同民之意可也按周書無
 逸有云文王不敢盤於游田以萬民惟正之供推此
 志也其囿未必如是之大乃孟子不辨其事之必無
 而但言其心之利物則知古人設立苑囿不過農隙
[015-8b]
 講武非為朝夕從禽故令寛而民不犯澤溥而君不
 私同民之治尚矣
齊宣王問曰交鄰國有道乎孟子對曰有惟仁者為能
以大事小是故湯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為能以小
事大故太王事獯鬻句踐事吳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
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
詩云畏天之威于時保之
[015-9a]
 此一章書是孟子欲齊王以仁智交鄰以大勇安天
 下而先言事大事小之道也齊宣王問孟子曰講信
 脩睦國之大事壤地相接之國與我為鄰交之果有
 其道乎孟子對曰有鄰國固有大小之殊交鄰亦有
 仁智之異大凡為大國者每多稱雄爭長侵陵小國
 便為不仁惟仁者度量寛洪誠意惻怛為能忘己之
 大而事鄰之小古之人有行之者若成湯之於葛伯
 文王之於昆夷小國雖或不恭而所以撫字之心自
 不能已此成湯文王之所以為仁也為小國者多不
[015-9b]
 度徳量力啓釁大國便為不智惟智者通曉義理酌
 量時勢為能安己之小而事鄰之大古之人有行之
 者若太王之於獯鬻句踐之於夫差大國雖見侵陵
 而所以敬事之禮尤不敢廢此太王句踐之所以為
 智也然大國之當事小國之當恤仁者智者豈有所
 勉強於其間哉凡此莫非天理之當然也仁者忘其
 勢之在己而嘉人之善矜人之惡是有優容之大度
[015-10a]
 而自然合理能樂天者也智者順其勢之在人而循
 理而行相時而動是有敬慎之小心而不敢違理能
 畏天者也仁者惟其樂天故能與天為一包含徧覆
 無物不容四海皆在怙冐之中其氣象足以容保天
 下智者惟其畏天故能聽天所命而制節謹度無時
 敢忽強敵無一可乘之隙其規模足以保守一國詩
 經周頌我將之篇有云人主能畏懼上天之威不敢
 違逆於是可保守天命而不失矣此為保天下者言
 也而言畏天如此可見畏天樂天總不出一敬慎之
[015-10b]
 念保國保天下究亦同此謹守之功交鄰之道誠莫
 善於此矣
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對曰王請無好小
勇夫撫劒疾視曰彼惡敢當我哉此匹夫之勇敵一人
者也王請大之
 此二節書是齊王以小忿為疾而孟子進之以大勇
 也齊王聞孟子之言因嘆美之曰夫子論仁智交鄰
[015-11a]
 之道能保國保天下可謂大哉言矣然欲行仁智必
 有過人之量能忍天下之所不能忍者奈寡人有一
 疾病偏好剛勇遇小國無禮不能包容遇大國見侵
 不能含忍如何能成仁智之事孟子對曰王以為好
 勇有妨於仁智臣正以為仁智非勇無以濟耳但勇
 有大小王請勿好小勇若激於一時之怒撫劒疾視
 曰何人敢與我為敵哉此乃憑恃血氣匹夫之勇僅
 可以敵一人不足好也王何不振其剛健之徳配乎
 道義之正發憤為雄威加海内則仁之所不能容智
[015-11b]
 之所不能忍勇一振焉乃克有濟此真帝王之大勇
 也王何以為病哉可見不忍區區之小忿便為血氣
 之強能伸安天下之大勇便為義理之剛人主不可
 不審所尚也
詩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篤周祜以對于
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書曰天
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
[015-12a]
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於天下武
王恥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
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
 此三節書是孟子引文武之大勇欲齊王法之以安
 天下也孟子曰臣謂王當以大勇為好盖嘗觀之於
 詩而文王之事有足徴矣大雅皇矣之篇有云密國
 違拒王命侵陵阮國而往至於共地王乃赫然奮怒
 整頓師旅以止遏密人往共之衆使之不得至於阮
 國抑強扶弱於以篤厚周家之福於以慰答天下仰
[015-12b]
 望之心詩之所言如此是興兵伐密文王之所以為
 勇也文王赫然一怒而天下之民俱賴之以安其勇
 何如大哉抑嘗觀之於書而武王之事更足徴矣周
 書泰誓之篇有云上天降生下民立之君以主治立
 之師以主教其意但欲為君師者代天宣化輔助上
 帝之所不及故使之享有天位寵異之於四方也今
 我既受天之命而有君師之責則凡有罪之當誅無
[015-13a]
 罪之當憫惟我得以主之天下何敢有過越其心志
 而作亂虐民者乎書之所言如此若有一人横行作
 亂於天下武王不勝忿恥是以有伐商之舉此武王
 之所以為勇也武王亦惟赫然一怒而天下之民俱
 賴以安其勇又何如其大哉夫文武之所以稱大勇
 者以其能除暴安民耳王今者誠能法文武之所為
 亦赫然一怒剪除暴亂救民水火以安全天下元元
 之命則民之想望同於救焚拯溺惟恐王之不好勇
 也何以好勇為病哉此臣所謂帝王之大勇王之當
[015-13b]
 好者也要之仁雖事小非以養亂為仁智雖事大不
 以僅守為智惟殄暴而天下無有阻吾之仁定亂而
 天下不能窮吾之智故事小事大無不咸宜豈非大
 勇之與仁智乃相成而不相背也哉宋臣司馬光以
 仁眀武為君徳之要信矣
齊宣王見孟子於雪宫王曰賢者亦有此樂乎孟子對
曰有人不得則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為民
[015-14a]
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
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
王者未之有也
 此一章書是孟子欲齊王君民同樂也齊宣王館孟
 子於雪宫一日親往就見王誇其禮遇之隆因曰賢
 者從田間來亦有此安居之樂否孟子對曰君以此
 待賢則賢者宜有此樂也然此樂非特賢者所有當
 與凡人共之使為人君者獨享其樂而不恤其民則
 必有非怨其上之心矣夫為下者當安為下之分不
[015-14b]
 得其樂而遂非怨其上固非在下之所宜有然為君
 者當盡為君之道為民上而獨享其樂致使百姓怨
 望亦君人者之過所以人君當推此樂公之於民不
 但當與賢者共之己也且憂樂同民民自無不感者
 如安居粒食民之樂也臺池鳥獸君之樂也為君者
 誠能所欲與聚而樂民之樂則民一見君有可樂之
 事莫不欣然色喜而亦樂君之樂矣饑寒窮困民之
[015-15a]
 憂也宵衣旰食君之憂也誠能所惡勿施而憂民之
 憂則民一見君有可憂之事莫不戚然動念而亦憂
 其憂矣夫君以民之憂樂為念則民亦以君之憂樂
 為心君民一體上下同情是憂樂不以一已而以天
 下其懽忻愉怡疾痛疴癢無不相關如此將見天下
 之民視之如父戴之如天有不成王業者哉宋臣范
 仲淹有云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惟其
 先憂也故閭閻無愁苦之聲惟其後樂也故朝廷享
 尊榮之奉人主亦知所先後可也
[015-15b]
昔者齊景公問於晏子曰吾欲觀於轉附朝儛遵海而
南放於琅邪吾何脩而可以比於先王觀也晏子對曰
善哉問也天子適諸侯曰廵狩廵狩者廵所守也諸侯
朝於天子曰述職述職者述所職也無非事者春省耕
而補不足秋省歛而助不給夏諺曰吾王不遊吾何以
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遊一豫為諸侯度
 此二節書是孟子引晏子告君以法古之言而欲齊
[015-16a]
 王知所以勤民也孟子曰臣謂同樂可以致王不必
 逺徴諸古即齊之先君有行之者昔者景公問於其
 臣晏子曰吾意欲觀於轉附朝儛二山復遵海濱而
 南行至於琅邪之邑思昔先王遊觀當時稱頌後世
 傳述以為盛事吾當何所脩為而可以比隆往古也
 晏子對曰吾君當游幸之日而有志於法古善哉問
 也臣請以先王之觀言之天子十二年一適諸侯之
 國謂之廵狩盖廵狩之義謂廵行諸侯所守之境而
 察其政事之治否也諸侯六年而朝於天子謂之述
[015-16b]
 職盖述職之義謂陳述其所受之職而待王朝之黜
 陟也天子諸侯未有無事而空行者而又每年春秋
 廵行郊野時當春和正百姓播種之候也察其中有
 不足者發倉廩以補之時當秋成正百姓收穫之候
 也察其中有不給者發倉廩以助之天子行於畿内
 諸侯行於國中其勤民之心如此之切故當時之百
 姓頌聲交作流傳至今夏諺有云吾王若不行遊則
[015-17a]
 誰知吾之不足而得蒙上之休吾王若不豫樂則誰
 知吾之不給而得蒙上之助一遊一豫皆有恩惠以
 及民而為四方諸侯之法則焉觀夏諺所云則先王
 之補助足徴遊觀可法矣盖上世之君雖有省方問
 俗之典然車徒不擾供應不煩故每親履田間進父
 老詢疾苦布徳行惠賑貧恤困君民之情有如家人
 父子之相得者千載而下猶想見其熙皥之象焉
今也不然師行而糧食飢者弗食勞者弗息睊睊胥讒
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飲食若流流連荒亡為諸侯憂從
[015-17b]
流下而忘反謂之流從流上而忘反謂之連從獸無厭
謂之荒樂酒無厭謂之亡先王無流連之樂荒亡之行
惟君所行也
 此三節書是晏子言後世遊觀之弊而欲景公取法
 先王也孟子引晏子之言曰今也諸侯之觀則不如
 先王矣人君一出則師旅從之既有師旅便有糧食
 供億甚煩所至之地無不騷動於是民之饑者弗食
[015-18a]
 勞者弗息睊睊然側目相視謗言交興不勝怨惡上
 違天子之命下虐無罪之民糜費飲食如水之流無
 有窮極是乃流連荒亡縱於逸樂而為所屬小國諸
 侯之累矣盖從流下而遊蕩忘反謂之流從流上而
 留戀忘反謂之連從獸無厭至於廢時謂之荒樂酒
 無厭至於失事謂之亡同一遊觀而恣情快意遂至
 於此可不戒哉若在先王則非廵狩述職即省耕省
 斂何嘗有流連之樂荒亡之行乎夫先王如彼今時
 如此得失臧否判若蒼素惟在君所行何如耳誠能
[015-18b]
 痛改今時之弊而不致慢游以病民則何先王之不
 可幾哉晏子之言如此周公之告成王曰無皇曰今
 日耽樂乃非民攸訓非天攸若時人丕則有愆成王
 為守成令主而周公猶惓惓告誠者誠以逸豫之不
 可長也
景公説大戒於國出舎於郊於是始興發補不足召太
師曰為我作君臣相説之樂盖徴招角招是也其詩曰
[015-19a]
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
 此一節書是孟子言景公能行晏子之言亦欲齊王
 行已之言也孟子曰景公聞晏子之言使置而不用
 究亦何補於治哉乃欣然悦從遂大申命令徧布於
 國出而次舎郊外訪問民之疾苦晏子未言之前從
 未舉行於是始興發倉廩以補民之不足而晏子之
 言一一見之行事諌行言聽膏澤下究既乃召樂官
 太師而命之曰喜起同心自古為難我今悦晏大夫
 之進諌而晏大夫亦悦我之聽言君臣相悦如此爾
[015-19b]
 其播之音樂以誌一時之盛當日所作之樂即今所
 傳徴招角招是也盖五聲之中徴以為事角以為民
 惟君臣為民事而相悦故即為民事而作樂樂以招
 名其繼美都俞之意乎其樂章之辭有曰畜君何尤
 言晏子能止畜其君之欲而不至於招尤取罪也臣
 思忠臣之心惟恐其君之有欲故畜止其欲跡雖似
 乎犯顔意實出於愛主又何罪過之有哉景公能行
[015-20a]
 晏子之言故遂有事治民安之效王能行臣之言自
 有民安物阜之休願王與民同樂以致王可也按孟
 子先勸王以君民同樂復証之以君臣相悦者何哉
 盖民生之休戚田野之利病必眀良交贊臣主一心
 而後政無不舉恩無不沛聖主養賢以及民職是故
 也
齊宣王問曰人皆謂我毁眀堂毁諸已乎孟子對曰夫
眀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則勿毁之矣王曰王
政可得聞與對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
[015-20b]
世祿關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老而無妻曰
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
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政施仁必先斯四者
詩云哿矣富人哀此煢獨
 此一章書是孟子勸齊王當行王政先正言以導之
 復曲誘以進之也昔周天子建眀堂於泰山之下朝
 見諸侯至齊宣王時周室既衰人以為天子既不復
[015-21a]
 廵狩而齊為侯國非所宜居理當拆毁故宣王問孟
 子曰人皆謂我眀堂當毁果毁之乎抑且止而不毁
 乎孟子對曰眀堂非諸侯之堂乃王者所居以出政
 令之所王若欲行王政則當存而勿毁之矣王曰王
 政如何寡人可得聞與孟子對曰行王政者莫善於
 文王文王當日雖未嘗稱王而所行實皆王政其治
 岐也於耕者之田賦則行九一之法而斂從其薄於
 仕者之子孫則有世祿之典而報從其厚於關市但
 稽察非類而不征其私貨於澤梁則任民取利而不
[015-21b]
 嚴為禁令於犯罪之人法止及其本身而不株連其
 妻子文王養民之政可謂厚矣乃其中則尤有加意
 者人之老年無妻謂之鰥夫老年無夫謂之寡婦老
 年無子謂之獨夫幼年無父謂之孤子此四等人乃
 最為困苦天下之窮民而無所告訴者文王發政施
 仁生全愛養無所不周而遇此等之人尤加矜恤務
 使得所詩經小雅正月之篇有云富人猶可惟煢獨
[015-22a]
 之人情實可憐此文王所以尤加之意也文王治岐
 雖一國之政實治天下之規模亦不外是王若欲行
 王政以文王為法可也盖帝王以天下為家士農工
 商平日固當有養之之政而鰥寡孤獨之人顛連無
 告人生之最不幸者若非加意惠鮮多方養濟勢必
 轉於溝壑以傷天地之和此王政之所以獨亟也
王曰善哉言乎曰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王曰寡人有
疾寡人好貨對曰昔者公劉好貨詩云乃積乃倉乃裹
餱糧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啓
[015-22b]
行故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糧也然後可以爰方啓行
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
 此一節書是孟子因齊王之好貨而欲其推己以及
 民也公劉是后稷之曽孫孟子既述文王治岐之政
 齊王遂嘆美之曰善哉夫子之言真愛民之良法也
 孟子曰聞善貴於能行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見之行
 事王曰寡人自揣有一疾病寡人喜好貨財不能行
[015-23a]
 此王政耳孟子對曰好貨何傷昔者公劉亦曽好貨
 詩經大雅公劉之篇有云公劉處西戎之時乃野有
 露積乃家有倉廩乃裹其餱糧于橐于囊之中為遷
 都計思和戢其人民而用以光大其國家而張我弓
 矢與干戈戚揚於是方以啓行而往遷於豳焉詩之
 所言如是由此觀之公劉之民必使之居者皆有積
 倉行者皆有裹糧富足如此然後可以爰方啓行立
 國興業焉惟其能推好貨之心以及民也王如好貨
 亦倣公劉之意與百姓同之則於王天下也何難之
[015-23b]
 有盖樂利之心人所同有仁君在上必先為之分田
 制産使百姓比屋可封征斂不擾則府庫之財皆為
 君守君民一體公私各足所以成豐亨豫大之休也
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對曰昔者太王好色愛厥妃
詩云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爰及姜
女聿來胥宇當是時也内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
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
[015-24a]
 此一節書是孟子因齊王之好色而欲其推己以及
 民也太王是公劉九世之孫名亶父號古公武王即
 位始追尊為太王齊王又曰寡人自揣不但好貨更
 有一疾病喜好女色不能行此王政耳孟子對曰好
 色何傷昔者太王亦曽好色而鍾愛厥妃詩大雅綿
 之篇有云古公亶父因狄人侵伐乃來朝走馬率循
 西水之涯至於岐山之下於是及其妃姜女同來擇
 宇而居詩之所言如此當是時也百姓内無怨而無
 家之女外無曠而無婦之夫惟其能推好色之心以
[015-24b]
 及民也王如好色亦倣太王之意與百姓同之使室
 家相慶婚姻以時則於王天下也何難之有要之好
 貨好色公劉太王非實有此事孟子特據詩言所及
 以見聖王舉動無不體念民情所欲與聚所惡勿施
 坐明堂而行王政寧有舎此他求者哉故曰王道本
 乎人情
孟子謂齊宣王曰王之臣有託其妻子於其友而之楚
[015-25a]
遊者比其反也則凍餒其妻子則如之何王曰棄之曰
士師不能治士則如之何王曰己之曰四境之内不治
則如之何王顧左右而言他
 此一章書是孟子責難於君之意也一日孟子設辭
 以問齊宣王曰王之臣有寄託其妻子於所厚之友
 而自往遊楚國者及其自楚反也則其妻子凍餒而
 此友未嘗周給王之臣將如何以處其友耶王曰朋
 友有通財之義受其託而負之友誼已廢不可交也
 當棄絶之齊王固眀於友誼之當盡矣孟子又設辭
[015-25b]
 以問之曰士師為獄官之長有鄉士遂士之屬為士
 師者不能統理所屬之士致使刑獄不當王當如何
 以處之耶王曰人臣有官守之責任其職而曠之臣
 職已失不可用也當罷黜之齊王又眀於臣職之當
 盡矣孟子因問之曰人君撫有一國若政事廢弛民
 生困苦而四境之内不治必有任其責者將如何以
 處之耶王乃顧左右以釋其愧言他事以亂其辭若
[015-26a]
 不聞其説者是眀於責人而暗於責己矣夫孟子以
 齊王可與有為故旁引曲喻欲其反已自責虚心下
 問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惓惓入告三致意焉不
 意其恥於聞過隱忍苟安如此所以人君貴脩身立
 政納諌求言以為久安長治之計也
孟子見齊宣王曰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
世臣之謂也王無親臣矣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也
王曰吾何以識其不才而舎之曰國君進賢如不得己
將使卑踰尊疏踰戚可不慎與
[015-26b]
 此一章書見國之所重在於人才人君當敬慎於任
 用之時以合民心而保國祚也孟子進見於齊宣王
 曰人君纘承丕基累代相傳者謂之故國其歴年既
 已久逺凡髙大之喬木與累世之舊臣皆所宜有獨
 是世臣與國義同休戚宗社生民實憑藉之則故國
 之所以見稱者誠不在有喬木之謂而惟在有世臣
 之謂也然世臣皆由於親臣今日之心膂股肱即他
[015-27a]
 年之老臣勲舊乃王則已無親臣矣昨日所進用而
 親信者今日即亡去而不知親臣且無安望其將來
 有世臣得以稱故國乎齊王自解之曰前此亡去者
 皆不才之人我初不知而誤用之故今不以其去為
 意耳我今將何術而豫識其不才遂舎置之使所用
 者皆可親信之賢才乎孟子對曰國君用人與其悔
 之於後何如致謹於初所以進賢之際遲囬詳審其
 難其慎一若為勢所廹欲已而不得者然盖以用之
 而崇以爵位所謂尊也倘尊非其人勢必以賢而卑
[015-27b]
 者易之是使卑踰尊矣用之而委以腹心所謂戚也
 倘戚非其人勢必以賢而疏者易之是使疏踰戚矣
 夫尊卑有等疏戚有序乃國家大體攸關安可不慎
 之於始乎惟其始進能慎所以任用皆賢而無事後
 之悔也然則求賢若渴固人君之盛心而非慎重名
 器不能得真才此辨才論官之典為用人之要也夫
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
[015-28a]
賢然然察之見賢焉然後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
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後察之見不可
焉然後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
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故曰
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後可以為民父母
 此三節書是言人君用舎刑罰皆當叅之於衆而察
 之於獨也孟子曰進賢固所當慎而慎之必有其道
 設有人於此左右近侍皆稱其賢恐出於阿譽未敢
 遽信也舉朝大夫皆稱其賢恐出於黨同亦未敢遽
[015-28b]
 信也至於通國之人皆稱其賢然後從而察之聽其
 言語考其素履必真見其才徳之實然後進而用之
 其慎於用賢如此夫人君用人不用則舎舎之之道
 亦不可不慎也有人於此左右近侍皆謂之不賢恐
 出於偏毁未敢遽聽也舉朝大夫皆謂之不賢恐出
 於私惡亦未敢遽聽也至於通國之人皆謂之不賢
 然後從而察之核其生平究其心術必真見有不賢
[015-29a]
 之實然後從而去之其不敢輕去又如此一用一舎
 既採公論又加灼見則不才無由倖進而真才不致
 遺棄何至有誤用之悔耶夫用舎刑罰皆人君之大
 權至於用刑尤不得已之甚者人主又安可不謹也
 有人於此左右近侍皆謂之可殺未敢遽聽也舉朝
 大夫皆謂之可殺未敢遽聽也至於通國之人皆謂
 之可殺然後從而察之驗其罪状審其情跡必真見
 其有可殺之實然後從而殺之獄雖斷於朝廷而論
 實孚於通國故曰國人殺之也夫用賢退不肖以至
[015-29b]
 於刑戮人君必周詳慎重以求合於輿情如此斯誠
 不私喜而加爵以民之所好為好不私怒而用刑以
 民之所惡為惡可以為民之父母矣人心既得邦本
 斯固此所以國祚久逺等於苞桑磐石也書曰天命
 有徳天討有罪又曰天聰眀自我民聰眀天眀畏自
 我民眀威盖人君承天意以從事即在因人心以出
 政惟賞不僭而刑不濫始可下合百姓之心上邀維
[015-30a]
 皇之眷誠保世滋大之要圗也
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
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
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
 此一章書見為人君者當盡仁義之道也齊宣王問
 孟子曰自昔相傳湯放桀武王伐紂果有此事乎孟
 子對曰南巢之放牧野之師考之經傳誠有其事齊
 宣王又問曰湯武以諸侯而放桀伐紂是臣弑其君
 也於理可乎孟子對曰人君為天下共主以其能盡
[015-30b]
 仁義之道立極綏猷也若害仁之人存心淫暴滅絶
 天理則謂之賊害義之人行事乖亂傷敗彝倫則謂
 之殘殘賊之人衆叛親離天命已去止可謂之一夫
 矣書經有云獨夫紂盖紂自絶於天武王特奉天討
 為四海除殘賊故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其為弑君也
 湯之放桀亦猶是耳盖天生民而立之君必履仁蹈
 義斯足以祈天永命長享祿位故古之帝王兢兢業
[015-31a]
 業制治於未亂保邦於未危也
孟子見齊宣王曰為巨室則必使工師求大木工師得
大木則王喜以為能勝其任也匠人斲而小之則王怒
以為不勝其任矣夫人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王曰姑
舎女所學而從我則何如今有璞玉於此雖萬鎰必使
玉人彫琢之至於治國家則曰姑舎女所學而從我則
何以異於教玉人彫琢玉哉
 此一章書見人君任賢當盡其才也孟子一日見齊
 宣王曰人君用賢以治國即如用木以治室欲為巨
[015-31b]
 室務需大木則必命工匠之師多方採取以充其用
 若工師果能得大木則王欣然喜慰謂有是美材斯
 能勝巨室之任也倘匠人誤加斲削以致短小則王
 艴然作怒謂其壊是美材不能勝巨室之任矣任木
 則欲其大如此若賢人者國家之楨幹也當幼時所
 講究服習皆内聖外王之大道待至壯年欲得君而
 事見諸施行庶不負其所學乃王不能用其所長而
[015-32a]
 謂之曰姑且舎置汝之所學以從我所好夫賢人所
 學者仁義王之所好者功利今欲其舎所學以從王
 之所好是不欲其大而欲其小之也為室則必欲盡
 一木之材而治國則不能盡賢人之用是任賢不如
 任木矣王亦比類而思之否乎且王不任賢是不愛
 才亦不愛國矣試更為王進論之今有璞玉於此其
 價直雖萬鎰之多極其愛重然璞玉必待彫琢而彫
 琢必需良工則愛玉之甚未有不付玉人而能成器
 者也至於國家之重甚於璞玉之貴賢人之治國甚
[015-32b]
 於玉人之治玉王當簡賢任能舉國以聽之可也乃
 欲其姑舎所學而從我所好則何以異於教玉人彫
 琢玉哉是愛國不如愛玉矣王亦比類而思之否乎
 盖聖主必待賢臣而成功俊士亦俟英主以顯用誠
 能驩然交洽相得益彰諌行言聽道合志同將見化
 臻上理垂拱萬年則任賢之道得也
齊人伐燕勝之宣王問曰或謂寡人勿取或謂寡人取
[015-33a]
之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五旬而舉之人力不至於
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孟子對曰取之而燕民悦
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
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萬乘之國伐萬
乘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
益深如大益熱亦運而已矣
 此一章書是言征伐之道當順民心以合天意也昔
 燕王噲讓國於其相子之國人大亂齊人乘釁而伐
 之遂大勝燕宣王乃問於孟子曰寡人興兵伐暴賴
[015-33b]
 宗廟之靈師徒奏凱燕國既破或有謂燕亂已除利
 不可貪而勸寡人勿取者或有謂燕實無主幾不可
 失而勸寡人取之者自寡人思之齊與燕皆萬乘之
 國也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勢均力敵其勝負正
 未可決乃不待曠日持久以五旬之速而舉戰勝之
 功夫豈強將勁兵人力之所能及乎天意固有在矣
 天既以燕與我若棄而不取是違天也違天者必受
[015-34a]
 其殃今欲從而取之夫子以為何如孟子對曰王欲
 知天意當觀民情設使取之而燕民喜悦歸附於齊
 則是人心已離天命已絶斯可取之古之人有行之
 者武王是也當時紂惡貫盈人心皆已歸周故伐商
 以有天下設使取之而燕民不悦思戀故主則是人
 心未離天命未絶即當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
 是也當時紂惡未稔人心猶未忘商故服事以終其
 身今燕之可取與否王亦惟決之於民心向背何如
 耳且王若欲得民心又莫先於施仁政矣今以齊萬
[015-34b]
 乘之國伐燕萬乘之國并力固守勢足相當乃燕之
 民聞齊師入境人無闘志以簞食壺漿迎犒王師豈
 有他故哉不過因燕用虐政民不堪命如在水火之
 中故迎齊師而望救耳王能發政施仁以拯其困苦
 則燕人喜慰而中心愛戴矣倘恃強力更為暴虐若
 水益加深火益加熱則燕民之望救於齊者又將待
 救於他人特一轉移之間耳夫豈伐之既勝而遂可
[015-35a]
 以取之無患哉王亦順民心以承天意可也漢光武
 之勅馮異曰征伐非必畧地屠城要在平定安集之
 耳宋太祖之戒曹彬曰切勿暴掠生民務廣威信使
 自歸順可見帝王得國必以民情為本有天地父母
 之心然後可以行伐暴救民之事其坐致太平享國
 長乆也宜哉
齊人伐燕取之諸侯將謀救燕宣王曰諸侯多謀伐寡
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對曰臣聞七十里為政於天下者
湯是也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書曰湯一征自葛始天
[015-35b]
下信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
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
誅其君而弔其民若時雨降民大悦書曰徯我后后來
其蘓
 此一章書是孟子告齊王以弭兵之䇿也齊人前欲
 取燕孟子告以當順民心齊人不聽竟利其有而取
 之於是諸侯将謀伐齊以救燕齊王聞之問於孟子
[015-36a]
 曰自寡人取燕諸侯多謀伐寡人者何計以預待之
 乎孟子對曰臣聞古有以七十里之小國能行政於
 天下者商王成湯是也今齊國地方千里乃懼諸侯
 伐已是以千里而畏人矣臣未聞古有以千里畏人
 者也湯以七十里為政於天下於書見之書經仲虺
 之誥有云湯初與葛國為鄰葛伯無道湯舉兵伐之
 是湯之征伐自葛國始也當時天下之人皆信湯之
 伐葛原為匹夫匹婦復讐而無利天下之心湯東面
 而征則西夷之人怨望湯南面而征則北狄之人怨
[015-36b]
 望其言曰王何不先來征我之國乎書言如此其時
 天下之民望王師之來又恐其不來如大旱之時望
 雲合而雨又恐虹見而止也及王師既至商賈安於
 市交易者不止農夫安於野耕耘者不變但誅戮其
 有罪之君而撫慰其無罪之民如大旱之後甘雨應
 時而降民皆欣然大悦所以書經又載百姓之言曰
 待我君來我君一來庶幾各得蘇息矣此所謂七十
[015-37a]
 里而為政於天下也按此二節書孟子言雖未終而
 大義已見其要在天下信之四字信在天下所以致
 其信者在一人又不專在臨時而在於積久是故仲
 虺稱湯之徳有曰克寛克仁彰信兆民為人君者所
 當㽞意也
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為將拯已於水火之中
也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若殺其父兄係累其子弟毁其
宗廟遷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齊之彊也今
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
[015-37b]
旄倪止其重器謀於燕衆置君而後去之則猶可及止

 此二節書是孟子申眀上文千里畏人之説又正答
 何以待之之問也孟子對齊宣王曰湯以七十里為
 政於天下而齊乃以千里畏人者何耶盖燕國之暴
 虐其民譬如火焚水溺王興師往伐之時燕之百姓
 皆以為王將救我於水火之中故欣然各以簞食壺
[015-38a]
 漿迎犒王師王必如湯之伐罪弔民發政施仁乃可
 以慰燕民之望若殘殺其父兄係縛其子弟拆毁其
 宗廟遷取其重器是如水益深如火益熱如之何其
 可也夫天下諸侯之心原畏忌齊國之彊欲併力以
 圗之特未有可乘之釁耳今齊併取燕國増地一倍
 而不舉行仁政自示天下諸侯以可乘之釁是天下
 之兵王實有以鼓動之也能不以千里而畏人乎為
 今日計王須急發號令反其所掠之老少止其欲遷
 之重器謀於燕之羣臣百姓就燕公子公孫中擇一
[015-38b]
 賢者立以為君而後引兵去之如是則燕亂已定齊
 不為暴諸侯無以為名尚可以及其未發而止之也
 王欲求所以待諸侯者亦惟如是而已夫即伐燕一
 事凡孟子所與齊王言者雖皆隨事匡救之説然亦
 可以見聖賢之學術與王政之大端惜乎齊王親見
 孟子而不能實用其言也
鄒與魯閧穆公問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
[015-39a]
死也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
救如之何則可也孟子對曰凶年饑嵗君之民老弱轉
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而君之倉廩實
府庫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殘下也曽子曰戒之戒
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君無
尤焉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
 此一章書見為人君者當行仁政以恤民也昔鄒國
 與魯國戰為魯所敗鄒君穆公問於孟子曰是役也
 吾有司對敵而死者三十三人而民未有赴救有司
[015-39b]
 而死者今將誅之則人衆不可勝誅将不誅之則民
 怨恨其長上視其死而不救法令何以得行乎不知
 當如之何使刑不濫而民亦知罪也孟子對曰民之
 疾視長上之死有由然也盖凶年饑嵗君之民其老
 弱者展轉死於溝壑之中其少壯者離散而之四方
 幾千人矣而君之倉廩有餘粟府庫有餘財有司皆
 不肯陳告於君使散財發粟以賑救之是為上者暴
[015-40a]
 慢不仁而殘虐下民也曽子有言曰人之立心制行
 當戒之哉戒之哉凡怨讐之出乎爾身者即反報爾
 身者也由此言觀之君與有司視民之死而不救民
 怨乆矣至今日乃得反之所以視有司之死而不救
 也然則君無歸咎於民亦反求諸已而可矣若君能
 以愛民為心而舉行仁政則有司不敢不體君之心
 亦知愛民有司既能愛民為之民者自然情義相關
 居常則親其上遇難則死其長何至疾視而不救哉
 大抵君民本同一體民之財既當供之於君君之財
[015-40b]
 更當散之於民豐凶散斂上下相通故雖水旱災荒
 不能為害而國與民常相保也雖然又有説焉散財
 發粟不可廢也不可恃也未荒之時别有先圗救災
 之方非專一道總又必以得人為本所謂有治人無
 治法也
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間於齊楚事齊乎事楚乎孟子
對曰是謀非吾所能及也無已則有一焉鑿斯池也築
[015-41a]
斯城也與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則是可為也
 此一章書見立國之道貴自強也滕文公問曰滕小
 國也介於齊楚二大國之間不能不事又不能兼事
 将事齊乎抑事楚乎孟子對曰凡謀之出於事人者
 皆僥倖苟且之謀也事齊則見怒於楚事楚則見怒
 於齊必不能兩全而無害是謀或有人言之者然非
 吾所能及也君必欲吾言之而不已則别有一䇿焉
 惟是自守而已國有斯池也則鑿之而使深國有斯
 城也則築之而使髙然又非專恃此城池也必也為
[015-41b]
 人君者與斯民同守之其君自能效死而斯民亦感
 其君平時之恩患難相從而弗去此為有地利兼有
 人和是則可為也按孟子他日之告文公也一則曰
 夫仁政必自經界始再則曰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
 此效死而民弗去之本也聖賢之謀人國勢有彊弱
 時有難易始終以帝王大道行之必不肯出於權謀
 苟且之説其道可彊可弱可常可變似迂逺而非迂
[015-42a]
 逺後世有謂孟子窮於策滕者非善讀孟子者矣
滕文公問曰齊人將築薛吾甚恐如之何則可孟子對
曰昔者太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擇
而取之不得已也苟為善後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君子
創業垂統為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君如彼何哉彊
為善而己矣
 此一章書見立國者當為善也滕文公問曰滕薛相
 倚有如唇齒今齊人取薛地而将築城則滕益孤而
 齊益偪矣寡人甚恐當如之何而可免於吞併乎孟
[015-42b]
 子對曰敵國外患從古有之昔者大王居邠狄人時
 來侵擾大王遂棄去邠地至於岐山之下居焉當是
 時非擇岐山為興王之地而取之也盖由廹於狄難
 不得已也惟大王能為善於不得己之時故周家王
 業由此而起苟後之為人君者能如大王之為善其
 後世子孫亦必有應運而王者矣然君子創基業於
 前垂統緒於後但能為所當為使後世子孫可繼續
[015-43a]
 而行耳若夫興起王業成一統之功則天之所為非
 人力所可必而君子初心未嘗計及於是也今齊彊
 滕弱君将奈彼何哉止宜勉彊為善盡其在我聽其
 在天而已矣夫彊為善一言非止為滕君目前之計
 實有國家者經久之謀漢儒董仲舒曰強勉學問則
 聞見博而智益明強勉行道則徳日起而大有功可
 謂得孟子之意矣
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竭力以事大國則不得免焉如
之何則可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
[015-43b]
皮幣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
得免焉乃屬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
也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養人者害人二三子何
患乎無君我将去之去邠踰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
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從之者如歸市或曰世守也
非身之所能為也效死勿去君請擇於斯二者
 此一章書見立國之道有二説而滕當以守為主也
[015-44a]
 滕文公問曰滕褊小之國也竭盡財力以事齊楚之
 大國則不能免其侵凌之禍焉如之何則可孟子對
 曰昔者大王始居於邠狄人時來侵犯始事之以獸
 皮幣帛則不得免焉繼事之以走犬良馬則不得免
 焉終事之以明珠美玉則不得免焉大王乃㑹集邠
 民之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願欲者非皮幣犬馬
 珠玉也乃吾邠之土地也吾嘗聞之君子以愛人為
 心不以土地之生物養人者至於爭地以戰反害乎
 人爾二三子莫患我去之後便無君長但使有人撫
[015-44b]
 安爾等是即爾之君長也我将舎此而遷於他方矣
 遂棄去邠地經過梁山而作邑於岐山之下以居焉
 當其初去之時邠人相與言曰吾君乃仁人也我輩
 賴以為安何忍舎之於是從之遷岐者人衆爭先有
 如歸市以大王之事言之此乃遷國以圗存固一説
 也或者又曰國家土地原祖宗貽與子孫使世世守
 之非我身之所得專主也縱遭患難但宜效死以守
[015-45a]
 不可舎而他去以或人之論言之此乃守正以徇國
 又一説也為君今日計請於斯二者之中擇取其一
 勉強行之而已矣總之立國以仁民為本為人君者
 必先能仁民而後可以講隨宜處置之法本末先後
 萬世不能易也
魯平公將出嬖人臧倉者請曰他日君出則必命有司
所之今乘輿已駕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請公曰將見孟
子曰何哉君所為輕身以先於匹夫者以為賢乎禮義
由賢者出而孟子之後喪踰前喪君無見焉公曰諾
[015-45b]
 此一章書見人主見賢不可不專聽言不可不審也
 魯平公因樂正子稱孟子之賢将出而就見孟子有
 嬖人臧倉者忌之乃陽為不知而請曰他日君有所
 出則必先命有司所之今乘輿已駕馬矣有司尚未
 知君將何往臣敢有請焉平公曰吾将往見孟子臧
 倉曰吾君乃千乘之尊孟子一匹夫而已何故吾君
 不自尊重而輕身以先加禮於匹夫無乃以孟子為
[015-46a]
 賢者乎夫賢者舉動必循乎禮行事必合乎義禮義
 原從賢者而出而孟子之後喪其母過於前喪其父
 厚母薄父是不知禮義而不得為賢者矣君勿輕身
 而往見也於是平公惑於其言應之曰諾遂止而不
 往見焉按小人之讒君子也其詞近正其術甚巧故
 能轉移人主之意而使之從為人主者亦惟謀於公
 朝博採衆議而無取信於小人之口斯可矣
樂正子入見曰君奚為不見孟軻也曰或告寡人曰孟
子之後喪踰前喪是以不往見也曰何哉君所謂踰者
[015-46b]
前以士後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後以五鼎與曰否謂棺
椁衣衾之美也曰非所謂踰也貧富不同也
 此一節書見小人之毁易入而正人之説難行也魯
 平公既惑於臧倉之言不見孟子樂正子乃入見平
 公而問之曰君乘輿已駕矣奚為不往見孟軻也平
 公曰向吾欲見者為其賢也今或有告寡人者曰孟
 子之後喪其母踰於前喪其父則失禮義之中正而
[015-47a]
 不得為賢矣是以不往見之也樂正子曰何哉君之
 所謂後喪踰前喪者豈謂其前葬父用士之禮後葬
 母用大夫之禮前祭父用三鼎後祭母用五鼎如此
 之厚薄不同與平公曰吾所謂踰者非謂此也謂其
 葬母之棺椁衣衾美過其父也樂正子曰若此者非
 所謂踰也盖孟軻前為士其家貧貧則力不能厚故
 不免於薄後為大夫其家富富則力能從厚故不敢
 儉其親喪具厚薄稱家有無乃所謂禮非所謂踰也
 君以此為非賢不亦過乎夫樂正子之言辯矣而不
[015-47b]
 能囬平公之聽何也洪範有言聽曰聰聰作謀聽之
 不聰亂是用長君人者其慎諸
樂正子見孟子曰克告於君君為來見也嬖人有臧倉
者沮君君是以不果來也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
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
不遇哉
 此一節書見聖賢不怨不尤樂天知命之學也樂正
[015-48a]


子不能釋平公之疑退而見孟子曰克以夫子之賢



告於君君以克之言為然将欲就見也嬖人有臧倉



者進後喪踰前喪之言以沮君是以中止而不果於



來也此固君聽之不聰而讒人之言亦可畏矣孟子



曉之曰君子之道其遇而行也或有人先容以使之



其不遇而止也或有人中沮以尼之是行止似係乎



人矣然所以行所以止非人之所能也有天存焉吾



今日不遇魯侯以行吾道是氣數之厄天之未欲平


[015-48b]
治天下也彼臧氏之子一嬖人耳安能以人力害我



而使我不遇於魯侯哉但安之可也夫樂天知命聖



賢之學也敬天用賢則帝王之事也君子小人之消



長為天命去㽞所由分中庸去讒勸賢之説人君可



勿深思與


日講四書解義卷十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