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1h0022 癸巳孟子說-宋-張栻 (master)


[005-1a]
  欽定四庫全書


  孟子説卷五       宋 張栻 著


  萬章上


  萬章問曰舜往于田號泣于旻天何爲其號泣也孟子
曰怨慕也萬章曰父母愛之喜而不忘父母惡之勞而
不怨然則舜怨乎曰長息問於公明髙曰舜往于田則
吾既得聞命矣號泣于旻天于父母則吾不知也公明
髙曰是非爾所知也夫公明髙以孝子之心爲不若是
[005-1b]
恝我竭力耕田共爲子職而已矣父母之不我愛於我
何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倉廩備以事舜於
畎畝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將胥天下而遷之焉
爲不順於父母如窮人無所歸天下之士悅之人之所
欲也而不足以解憂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
足以解憂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憂貴人
之所欲貴爲天子而不足以解憂人悅之好色富貴無
足以解憂者惟順於父母可以解憂人少則慕父母知
[005-2a]
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於君
則熱中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大舜見之


  聖人盡性者也能盡其性故爲人倫之至帝舜之怨
慕學者所當深思力體不可以易而論也公明髙蓋
或知此故孟子舉其語而因以發明之謂公明髙之
意以爲孝子之心不若是恝然蓋孝子之於親其愛
敬之也深篤故其望之也切至不可磯爲不孝而愈
[005-2b]
踈亦爲不孝蓋親親之心於是爲至我竭力耕田共
爲子職而已父母之不我愛於我何哉述舜之意云
耳謂我知竭力耕田以共子職而已而父母不我愛
於我豈有所未盡而致然歟不委之命而存於性反
復思念求其道而未得至於號泣于旻天此舜之所
以爲怨慕也所謂於我何哉是當深味帝舜之心於
言意之表也方是時堯使其九男二女百官牛羊倉
廩備以事之於畎畝之中而天下之士亦皆就之堯
[005-3a]
且將以天下讓焉宜舜之有得乎此也而以夫不順
於父母之故若窮人無所歸則舜之心果何如哉曰
若窮人無所歸則見其皇皇然有求而不得也人恱
之好色富貴衆人之所欲在聖人則所欲不存焉所
欲不存於此而有至憂焉惟順於父母則可以解憂
也蓋父母之意於我有所未順是吾所以順乎父母
者未至也此舜之所憂也人莫不有所慕舜亦有所
慕人之所慕物欲之誘而舜之所慕則天性之不可
[005-3b]
解者其於斯世無一毫存於胷中終身乎父母而已
曰慕則無須臾而不在乎此至誠無息者也此之謂
大孝至於瞽瞍厎豫而天下化至誠之能動也孟子
反復發明之可謂至矣夫仲弓問仁孔子對以在邦
無怨在家無怨而易曰樂天知命故不憂舜亦有怨
與憂乎噫明乎此而後知聖人之心天之所為者也


  萬章問曰詩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
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則不得娶男女居
[005-4a]
室人之大倫也如告則廢人之大倫以懟父母是以不
告也萬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則吾既得聞命矣帝之妻
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則不得妻也萬章曰父
母使舜完廩捐階瞽瞍焚廩使浚井出從而揜之象曰
謨蓋都君咸我績牛羊父母倉廩父母干戈朕琴朕弤
朕二嫂使治朕棲象往入舜宫舜在牀琴象曰鬱陶思
君爾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識舜不知象
之將殺已與曰奚而不知也象憂亦憂象喜亦喜曰然
[005-4b]
則舜僞喜者與曰否昔者有饋生魚於鄭子産子産使
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則洋
洋焉攸然而逝子産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
孰謂子産智子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
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彼以愛兄之道來故
誠信而喜之奚偽焉


  舜不告而娶與常人異前篇蓋論之詳矣若完廩浚
井則事之所無也故程子曰論其理則堯在上而百
[005-5a]
官事舜於畎畝之中豈容象得以殺兄而二嫂治其
棲乎學孟子者以意逆志可也故孟子未暇正其事
之有無獨答其大意以明舜之心謂舜非不知象之
將殺已也然象憂亦憂象喜亦喜程子曰天理人情
於是爲至舜之於象周公之於管叔用心一也蓋象
憂喜舜亦憂喜是其心與之爲一親之愛之未嘗間
也夫象之所爲憂者疾舜故謀以害之也而舜亦憂
者憂乎已何以使象之至此也象之喜者有時而彼
[005-5b]
以喜來則舜固不逆其詐亦從而爲之喜也其憂也
純乎憂其喜也純乎喜親之愛之而不知其他此仁
人之於弟也天理人情之至也象憂而舜漠然不以
爲憂象喜而舜疑之不以爲喜則在我之誠先不篤
矣豈聖人之心也哉故周公不知管叔之將叛是大
舜此心也萬章猶未之識意以爲憂或可也喜其僞
乎孟子於是引子産之事子産雖未足以進乎聖賢
之事業然其不以詐待校人之心則君子之心也故
[005-6a]
曰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夫可欺以其方
者以其忠信待人也難罔以非其道者以其理義素
明也夫子産猶能以忠信待校人況於聖人人倫之
至其於兄弟之間有一毫未盡者乎彼以愛兄之道
來來則我誠信而喜之豈有僞也此當深味而黙識
之要不可以言語盡也嗟乎舜處夫頑父嚚母傲弟
之間而烝烝乂不格姦終至於化成天下惟其純乎
是心而已純乎是心者純乎天也夫何為哉恭已正
[005-6b]
南面而已蓋此心也


  萬章問曰象日以殺舜爲事立爲天子則放之何也孟
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萬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
兜于崇山殺三苖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
服誅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
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則誅之在弟則封之曰仁人之於
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親愛之而已矣親之欲其貴
也愛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貴之也身爲天子弟爲
[005-7a]
匹夫可謂親愛之乎敢問或曰放者何謂也曰象不得
有爲於其國天子使吏治其國而納其貢稅焉故謂之
放豈得暴彼民哉雖然欲常常而見之故源源而來不
及貢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謂也


  舜之處象可謂盡矣象雖不道而吾之弟也仁人之
於弟親愛之而已矣吾爲天子而可使弟爲匹夫乎
故封之於有庳然象之不道也詎可以君國子民乎
故使吏治其國納其貢稅而不得以暴彼民也而其
[005-7b]
親愛之至又欲常常而見之故使不拘夫朝貢之時
源源而來若天子以政事接于有庳之君然夫其所
以處之曲折詳備如此此仁之至義之盡親親之心
而大公之體也雖然仁人之於弟也不藏怒不宿怨
在他人則如之何其不藏怒不宿怨之心則同也然
則他人則有可踈絶之道而在弟則惟當親愛之而
已耳此其異也或曰周公之於管蔡如之何蓋管蔡
挾武庚以叛憂在廟社孽在生民周公爲國討亂也
[005-8a]
象之欲殺舜其事在舜之身耳固不同也舜於周公
易地則皆然蓋其存心爲天理人情之至則一也


  咸丘䝉問曰語云盛徳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
舜南面而立堯帥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
之舜見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於斯時也天下殆哉岌
岌乎不識此語誠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齊
東野人之語也堯老而舜攝也堯典曰二十有八載放
勲乃徂落百姓如喪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
[005-8b]
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舜既爲天子矣又帥天下諸侯以
爲堯三年喪是二天子矣


  堯老而命舜攝天下之事是則堯猶爲君而舜則臣
也堯崩舜率天下之臣民以爲堯三年喪是猶以堯
之事行於天下也至於堯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
而天下獄訟謳歌歸之不容舍焉而後舜始踐天子
位此堯舜相繼之際書傳所載莫詳焉而獨見孟子
之書也嗟乎聖人奉若天命其所處皆義理之精微
[005-9a]
而後世以私意求之幾何而不爲齊東野人之論哉


 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命矣詩云普天之
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濵莫非王臣而舜既爲天子矣敢
問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於王事
而不得養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説詩
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爲得之如以
辭而已矣雲漢之詩曰周餘黎民靡有孑遺信斯言也
是周無遺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
[005-9b]
乎以天下養爲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養養之至也
詩曰永言孝思孝思維則此之謂也書曰祗載見瞽瞍
夔夔齊栗瞽瞍亦允若是爲父不得而子也


  於此非特可辯瞽瞍不爲臣之事蓋可以得讀諸之
法也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濵莫非王臣此
北山之篇曰勞於王事而不得養父母者之所作也
以爲普天之下皆王土也率土之濵皆王臣也何獨
使已勞於外而獨不得養父母乎而咸丘䝉遽引以
[005-10a]
證天下無非臣則瞽瞍亦當爲臣何其失詩人之㫖
也故孟子遂爲言説詩之法文者錯綜其語以成辭
者也以文害辭謂泥於文而失其立辭之本也以辭
害意謂執其辭而迷其本意之所在也故必貴於以
意逆志以意逆志者謂以其意之見於辭者而逆夫
其志之存於中者如此則其大指可得也如雲漢之
詩所謂周餘黎民靡有孑遺者蓋宣王憂民之切以
爲旱既太甚若猶未已則周餘黎民將無有孑遺矣
[005-10b]
若以辭害意則謂周果無遺民可乎孟子既辯咸丘
蒙說詩之非於是言舜所以事瞽瞍者以告之夫孝
子之心莫不以尊親爲至也而尊親之至有過於天
下養者乎是所謂尊之至此舜之孝思所以爲天下
萬世之則也然則天子固爲天下尊矣而天子之父
又天子之所當尊此太極之所以爲一古今之通義
也然則謂瞽瞍之爲臣不亦悖於理之甚乎雖然語
所謂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則亦固有
[005-11a]
説矣以舜之事論之父之詔子蓋常理也今以瞽瞍
之頑舜盡子道至於至諴感神而瞽亦允若焉是感
格之端乃在於舜所以變化瞽瞍之氣質者舜也斯
謂之父不得而子則可矣古之人君蓋有受敎於其
臣以成其德者如太甲之於伊尹成王之於周公謂
之君不得而臣亦可也蓋在子知盡事父之道而已
在臣知盡事君之道而已而自後世觀之則見其有
不得而臣不得而子者焉故云爾也


[005-11b]
  萬章曰堯以天下與舜有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
下與人然則舜有天下也孰與之曰天與之天與之者
諄諄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曰
以行與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薦人於天不能使
天與之天下諸侯能薦人於天子不能使天子與之諸
侯大夫能薦人於諸侯不能使諸侯與之大夫昔者堯
薦舜於天而天受之暴之於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
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曰敢問薦之於天而天受之暴
[005-12a]
之於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
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與之
人與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舜相堯二十有八
載非人之所能爲也天也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
子於南河之南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
訟獄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堯之子而
謳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後之中國踐天子位焉而居堯
之宫逼堯之子是篡也非天與也太誓曰天視自我民
[005-12b]
視天聽自我民聽此之謂也


  聖人之動無非夫也其相授受之際豈有我之所得
爲哉善乎孟子發明之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夫
天子而以天下與人則是私意之所爲亂之道也堯
之於舜選於天下而薦之天耳而舜之卒有天下者
天實爲之堯豈能加毫末於此哉故謂之天與之也
以行與事示之者以其所行與當時之事觀之則可
見天之所與矣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使之主事而事
[005-13a]
治百姓安之是乃其行與事之可見者也蓋祭而備
順是百神所享也至於烈風雷雨而弗迷又可見其
享之之實也神人一理神之所享民之所安者也天
與之即人與之矣然則堯何加毫末於此哉舜之相
堯厯年如是之乆其薦於天暴於民者如是其著此
乃天也堯崩舜率天下而服堯之喪堯喪既除舜避
堯之子於南河之南不敢以己爲天子而聽天所命
也朝覲訟獄謳歌者皆相率而歸之不容舍焉夫然
[005-13b]
後歸而踐位其從容於天人之際蓋如此然則舜亦
豈能加毫末於此哉故曰聖人之動無非天也夫所
謂天者至公無私之體也天之視聽何自而見民之
視聽是也朝覲訟獄謳歌之所歸是天命之所歸也
玩此章則聖人所謂先天而天不違後天而奉天時
者殆可得而究矣


  萬章問曰人有言至於禹而德衰不傳於賢而傳於子
有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
[005-14a]
昔者舜薦禹於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喪畢禹避舜
之子於陽城天下之民從之若堯崩之後不從堯之子
而從舜也禹薦益於天七年禹崩三年之喪畢益避禹
之子於箕山之隂朝覲訟獄者不之益而之啓曰吾君
之子也謳歌者不謳歌益而謳歌啓曰吾君之子也丹
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堯禹之相舜也厯年
多施澤於民乆啓賢能敬承繼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厯
年少施澤於民未乆舜禹益相去乆逺其子之賢不肖
[005-14b]
皆天也非人之所能爲也莫之爲而爲者天也莫之致
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
子薦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繼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廢
必若桀紂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湯以
王於天下湯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顛
覆湯之典刑伊尹放之於桐三年太甲悔過自怨自艾
於桐處仁遷義三年以聽伊尹之訓己也復歸于亳周
公之不有天下猶益之於夏伊尹之於殷也孔子曰唐
[005-15a]
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


  堯舜傳之賢禹傳之子而後世遂有至禹而德衰之
論此以私意觀聖人也非惟以私意觀禹亦以私意
觀堯舜者也蓋堯之與賢非固舍其子必欲與賢以
示公也以是存心則是私意而已豈所以爲公哉而
禹之與子也亦豈必欲與其子者哉孟子之言著明
矣曰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天與賢則賢者
立焉天與子則子立焉然則天與聖人果且有二乎
[005-15b]
哉此所謂天下之大公若加毫末於此皆私意也禹
薦益於天與堯之薦舜舜之薦禹其心一也益避禹
之子與舜之在南河禹之在陽城其心一也天而與
益則朝覲訟獄謳歌者皆歸之益踐天子位矣禹亦
豈得而不與之哉而天則與子也禹亦豈得而與之
哉使天而與丹朱與舜之子則舜禹固得遂其終避
之意猶益得遂其終避之志者也故曰其心一也莫
之爲而爲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其發明天人
[005-16a]
之際深矣莫之爲言無有爲之者而其爲則天也莫
之致言無有致之者而其至則命也言天而又言命
天言其統體而命言其命乎人者也丹朱之不肖舜
之子亦不肖而舜禹之爲相厯年多施澤之乆故天
下歸之啓賢能敬承繼禹之道而益相禹未乆故天
下歸啓此豈有爲之者乎豈有致之者乎而其爲也
其至也則可以曰天與命也聖人樂天而知命故無
違也雖然人君爲不善而天命去之則是有所爲而
[005-16b]
致也獨不可言天與命歟孟子蓋亦嘗論之矣曰盡
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蓋如堯舜
禹益之事天理之全而命之正也若夫爲不善以及
於亂亡則是自絶於天以遏其命不得謂之得其正
矣然而其爲是事則有是應謂之命則可也孟子因
論堯舜禹禪繼之事而遂及於匹夫有天下與繼世
有天下之理而論伊周孔子之事所以極乎天命之
微也匹夫而有天下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薦之
[005-17a]
者仲尼之不有天下則以無薦之於天者也此天也
繼世以有天下者必其惡如桀紂而後爲天所廢不
然則其繼世固宜故益伊尹周公雖德盛而不有天
下也太甲雖不敬於始伊尹放之於桐使之改行及
其克終則奉而歸之皆順天命也以此可見繼世之
君非若桀紂則不爲天所廢也周公之不有天下亦
若是矣此皆言天理之常也孔子曰唐虞禪夏后殷
周繼其義一也一者何也亦曰奉天命而已矣而司
[005-17b]
馬君實蘇子由各以其私意立論愚不得而不辨也
司馬氏之論曰禹子果賢而禹薦益使天下自擇啓
而歸焉是飾僞也益知啓之賢得天下之心已不足
以間而受天下於禹是竊位也禹以天下授益啓以
違父之命而爲天子是不孝也惡有飾僞竊位不孝
之人而謂之聖賢哉此未知禹不得授之於益益不
得受之於禹也禹以益之賢使宅百揆而薦之於天
耳禹崩益以冢宰率天下行三年喪喪終則避位焉
[005-18a]
禹之子啓賢而天下歸之固其所也禹也益也啓也
皆豈能加毫末於此哉蘇氏之論曰使舜禹避之天
下歸之而堯舜之子不順將使天下而廢其子歟將
奉其子而違天下歟而事之至逆由避致之也至益
不度天命而受命於禹禹遜之而天下不從而後不
敢爲匹夫猶且恥爲之而謂益爲之哉此尤不思之
甚者也舜禹豈有富天下之意乎哉終其事而避其
位若天下歸吾君之子固其所也而天下歸之自不
[005-18b]
舍耳舜禹若逆計其利害而遽自立則是何心哉益
爲禹所薦故終其冢宰之事三年喪畢避啓箕山天
下歸啓益固得其所也而以私意得失輕重聖賢何
其不之思歟


  萬章問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湯有諸孟子曰否不
然伊尹耕於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焉非其義也非
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顧也繫馬千駟弗視也非其義
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湯使人
[005-19a]
以幣聘之囂囂然曰囂囂無欲自得之貎我何以湯之聘幣爲哉
我豈若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哉湯三使往
聘之既而幡然改曰與我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
之道吾豈若使是君爲堯舜之君哉吾豈若使是民爲
堯舜之民哉吾豈若於吾身親見之哉天之生此民也
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
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思天下之民
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若已推而内之溝中其
[005-19b]
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湯而說之以伐夏救民吾
未聞枉已而正人者也況辱已以正天下者乎聖人之
行不同也或逺或近或去或不去歸潔其身而已矣吾
聞其以堯舜之道要湯未聞以割烹也伊訓曰天誅造
攻自牧宫朕載自亳


  所謂樂堯舜之道者果何如哉伊尹之在莘野飢食
而渴飲朝作而夕息何以異於田夫野人乎惟其行
著習察順命樂天而無一毫損益於其間此即堯舜
[005-20a]
之所以治天下者而伊尹之所樂有在乎是也既曰非
其義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顧又曰非其義也非
其道也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盖其禄以天
下弗顧繫馬千駟弗視之心即一介不以取與之心也
既曰義而又曰道無體用而明之也其不即應湯之命
者以其未可也其幡然而改者以其可也非前日之不
是而今日改之是也盖湯三往聘之則其志篤矣於是
始起而從之也若於其未可而遽起與於其可而不幡
[005-20b]
然則皆有害於堯舜之道非其所樂者矣故於其未可
則曰豈若處畎畝之中由是以樂堯舜之道及其可則
曰豈若使是君為堯舜之君使是民為堯舜之民豈若
於子身親之此其從容於出處之際者然也謂非子覺
之而誰者非不讓也理固若是也思天下之民有不被
堯舜之澤若已推而内之溝中者仁者與億兆同體
無不愛也前日處畎畝之中斯民之困窮有所不得而
與一旦以身許成湯則當以天下之重自任此乃堯舜
[005-21a]
之道而天之理也即其飢食而渴飲朝作而夕息者
也伊川先生曰予天民之先覺者譬之皆寐天下未
覺以我先覺振動未覺者亦使之覺及其覺也元無
少欠亦無増加適同而已蓋天之生民均具此理惟
聖賢先得其所同然者是在天生此民中爲先覺之
民也衆人方且蔽而莫之知故有待於聖賢之覺其
所以可得而覺者以其本有故耳既言知而又言覺
者知言知有此事覺言有所省覺固有淺深也雖然
[005-21b]
聖賢所以覺天下者則有其道矣非惟敎化之行涵
濡浹洽有以使之然而其感通之妙民由乎其中固
有不言而喻未施而敬者或謂語曰民可使由之不
可使知之聖賢固不能使天下之皆覺也然而天下
有可覺之道聖賢有覺之之理其覺也雖存乎人而
聖賢使之由於斯道雖曰未之或知固在吾覺之之
中矣伊尹之所以出而就湯者蓋如此孰謂以割烹
要乎枉已以正人無是理也已既先枉而將何以正
[005-22a]
人乎枉已正人且不可而謂屈已而可以正天下有
是理乎割烹之論殆出於春秋戰國之際枉已求合
者之所爲故不得不明辨也聖人之行不同或逺以
避之或近而就之或辭禄而去或委身而不去雖曰
不同而歸於潔其身則同蓋循天理之常未嘗少枉
以失其身也若後世不知天理之所存而務爲小亷
一節而求以自潔是則私意之爲非聖賢歸潔其身
之道也謂以堯舜之道要湯者言伊尹行堯舜之道
[005-22b]
而湯往致之耳非伊尹有要湯之心也若行道於此
而要君之聘於彼則豈所謂道者哉末引天誅造攻
自牧宮朕載自亳以見伊尹所以出而佐湯伐夏救
民之實也言天誅造攻於牧宫者蓋桀爲不道是自
造攻也造攻者桀也誅之者天也而伊尹則相湯始
於亳而往征之然則其伐夏也何有哉奉天命以討
有罪而已矣


  萬章問曰或謂孔子於衞主癰疽於齊主侍人瘠環有
[005-23a]
諸乎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爲之也於衞主顔讎由
彌子之妻與子路之妻兄弟也彌子謂子路曰孔子主
我衞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進以禮退
以義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癰疽與侍人瘠環是無義
無命也孔子不悅於魯衞遭宋桓司馬將要而殺之微
服而過宋是時孔子當阨主司城貞子爲陳侯周臣吾
聞觀近臣以其所爲主觀逺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癰
疽與侍人瘠環何以爲孔子


[005-23b]
  衆人不知有命故於其無益於求者強求而不止若
賢者則安於命矣知命之不可求也故安之若夫孔
子所謂有命者則義命合一者也故孟子發明之曰
孔子進以禮退以義得之不得曰有命非聖人擇禮
義而爲進退聖人進退無非禮義禮義之所在固命
之所存也此所謂義命之合一者也然則謂主癰疽
與侍人瘠環者何其不知聖人之甚哉於衞主顔讎
由與夫微服而過宋之時主司城貞子二子蓋亦兩
[005-24a]
國之賢者敬慕夫子而爲之主非夫子之求之也觀
近臣以其所爲主觀逺臣以其所主此泛言觀人之
法豈獨爲人臣者所當知爲人君者尤當明此義也
苟能以其所主觀逺臣以其所爲主觀近臣則逺近
交見而無蔽於耳目之私矣孟子因論孔子而及於
此實觀人之要也


  萬章問曰或曰百里奚自鬻於秦養牲者五羊之皮食
牛以要秦繆公信乎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爲之也百
[005-24b]
里奚虞人也晉人以垂棘之璧與屈産之乗假道於虞
以伐虢宫之竒諫百里奚不諫知虞公之不可諫而去
之秦年已七十矣曽不知以食牛干秦繆公之爲汙也
可謂智乎不可諫而不諫可謂不智乎知虞公之將亡
而先去之不可謂不智也時舉於秦知繆公之可與有
行也而相之可謂不智乎相秦而顯其君於天下可傳
於後世不賢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鄉黨自好者不
爲而謂賢者爲之乎


[005-25a]
  戰國之際好爲此論以汙賢者此非特疾賢惡善之
意蓋其所爲類此而欲借賢者以自班耳故孟子反
復詳辨以救其流也百里奚雖霸者之佐然不可不
謂之智者也知虞公之不可諫而不諫知虞亡不可
救而去之知秦繆公可與有行而相之相秦而顯其
君於天下以是數者觀之非智不能也而肯自鬻以
成其君乎成之爲言求成之成定交之謂也自鬻之
事雖郷里知自好者不爲也使奚爲之則其人可見
[005-25b]
矣豈復能爲前數者哉雖然百里奚不諫虞公而去
之可得謂之忠乎傳曰百里奚愚於虞而智於秦蓋
百里奚不得用於虞在不必諫之地也故知其不可
諫而不諫亦不忍坐待其亡以爲仇讎之民故引而
去之此所以爲智也不然百里奚在當諫之地而不
諫則是不忠之臣也而何以爲智乎


  萬章下


  孟子曰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
[005-26a]
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
忍居也思與鄉人處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也當紂
之時居北海之濱以待天下之清也故聞伯夷之風者
頑夫廉懦夫有立志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
進亂亦進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
後覺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此道覺此民也思天
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如已推而内
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柳下惠不羞汙君不辭
[005-26b]
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與
鄉人處油油然不忍去也爾爲爾我爲我雖袒裼裸裎
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故聞柳下惠之風者鄙夫寛薄
夫敦孔子之去齊接淅而行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
母國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乆而乆可以處而處可
以仕而仕孔子也孟子曰伯夷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
任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孔子聖之時者也


  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凡色之過乎目聲之
[005-27a]
接乎耳固不得而遁也而所以視所以聽則在我也
於惡色惡聲視聽不加焉則其立心髙而守已固矣
柳下惠不羞汙君不辭小官進不隐賢必以其道雖
事汙君而不羞居小官而不辭然其進也未嘗隠賢
焉未嘗不以其道焉此所以爲柳下惠也不然則是
枉已苟仕而已矣雖然以三子而論之伊尹其最髙
乎故於伯夷之風則以爲聞之者頑夫亷懦夫有立
志於柳下惠之風則以爲聞之者鄙夫寛薄夫敦而
[005-27b]
獨不言伊尹之風所被者廣也亦猶論流弊扵二子
有隘與不恭之言而不及伊尹也然以伊尹比孔子
則猶有任之意不化也若孔子則天也其去齊接淅
而行去魯則曰遲遲吾行也蓋其速也其遲也皆道
之所在也曰可以速而速可以乆而乆可以處而處
可以仕而仕比公孫丑章所云易一則字耳而尤見
從容不迫與時偕行之意所謂聖之清聖之任聖之
和者言其精極於是三者也三子者雖或清或任或
[005-28a]
和之不同然所以極其至則一也故皆以聖言之若
夫孔子聖之時則其可以一道名之哉蓋時云者非
聖人之趨時聖人之動固無不時也而其曰聖則舉
其成名也


  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
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
事也終條理者聖之事也智譬則巧也聖譬則力也由
射於百歩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


[005-28b]
  所謂集大成者言集乎道之大成也金聲而玉振之
者樂之始作以金奏而以玉聲終之言孔子之道始
終純一而無不盡者也因論孔子而遂推言學聖人
始終之義使學者有所馴而進焉始條理即易所謂
知至至之終條理即易所謂知終終之此未及乎聖
智也學者從事於此固所以爲聖智之道也故曰智
之事聖之事條理云者言有序而不紊也夫所謂終
條理者即終其始條理者也此非先致其知而後爲
[005-29a]
其終也致知力行蓋互相發然知常在前故有始終
之異也於是以射之巧力爲譬夫射於百歩之外其
至於百歩者由夫力也力可勉也而其中鵠則非力
之可爲由夫巧也智譬則巧者言其妙於中也聖譬
則力者言其能至也若三子者其用力可謂至極矣
故於其清任和者皆以聖名之以言其於是三者臻
其極也然方之孔子終有所未及者非其力之不至
也於聖人大而化之者猶有所憾蓋其智於是三者
[005-29b]
之外未能盡中也孔子則知聖俱極者也論學則知
聖有始終之序語道則聖之極是知之極者也惟孔
子爲盡之故三子不能班也若顔子之在聖門蓋知
聖幾矣其至與中在毫釐之間者歟學者當以孔子
爲標的而致知力行以終吾身而後可也


  北宫錡問曰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孟子曰其詳不可
得聞也諸侯惡其害已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軻也嘗聞
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
[005-30a]
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
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
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達於
天子附於諸侯曰附庸天子之卿受地視侯大夫受地
視伯元士受地視子男大國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
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
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次國地方七十里
君十卿禄卿禄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
[005-30b]
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小
國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
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
以代其耕也耕者之所獲一夫百畝百畝之糞上農夫
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
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爲差


  先王制法其髙下輕重皆天理之大公而非私意之
得爲故其廣大均平足以一天下之心後王以私意
[005-31a]
加於其間其綱先紊故上下交征於利而法之所由
壊也戰國之時天王之名號僅存而其法廢也乆矣
諸侯僭越常度惡其害已併與其籍而去之雖曰諸
侯之罪而周之失政亦已乆矣故曰文武之政布在
方䇿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豈不然哉
孟子荅北宫錡之問蓋出於師友之所傳故家遺俗
之所聞者雖曰其略而大綱可得而推矣故自天子
至於子男凡五等自國君至於下士凡六等此班爵
[005-31b]
之制也自天子地方千里公侯方百旦而下此班禄
之制也所謂方千里者先儒以爲王畿方千里積百
同九百萬夫之地是也蓋方千里則爲方百里者百
爲田百萬井九百萬夫之地受田者八百萬夫百倍
諸侯之國夫如是而後可以爲天子都畿鎮撫天下
而卿大夫元士之采地皆有所容焉故公侯之方百
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者皆以其田言之也獨以
其田言之則地雖有廣狹之不齊山林川澤之相間
[005-32a]
而制田之多寡則自若也王制謂山陵林麓川澤溝
瀆城郭宫室塗巷三分去一者則傳者之失矣諸侯
之國自卿至於下士受禄各有差下士代耕之禄與
庶人在官者同庶人在官者府史胥徒之類是也一
夫一婦受田百畝而田有肥瘠故耕者所獲有上中
下不同而庶人在官者於其中又有差焉其輕重多
寡皆天理之安人情之宜等差之平而用度之稱者
也使明王出舉而行之則戰國諸侯侵暴王略據有
[005-32b]
其地者豈不在所削乎卿大夫務富私室占田無制
者豈不在所奪乎宜乎當時惡其害已而去其籍也
今去古既逺賴有孟子之説存學者以是而折衷他
説庶乎其有據也周禮所載往往與此不同如曰諸
公之地封疆方五百里其食者半諸侯之地封疆方
四百里其食者三之一諸伯之地封疆方三百里其
食者三之一諸子之地封疆方二百里其食者四之
一諸男之地封疆方百里其食者四之一蓋不知分
[005-33a]
田建國之意遷就而爲此説耳要當以孟子爲正夫
在孟子之時已云去其籍矣又更秦絶滅之餘周官
之書存者無幾矣今之所傳先儒以爲雜出漢儒一
時之傅㑹是不可不攷也


  萬章問曰敢問友孟子曰不挾長不挾貴不挾兄弟而
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挾也孟獻子百乗之家
也有友五人焉樂正裘牧仲其三人則予忘之矣獻子
之與此五人者友也無獻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
[005-33b]
獻子之家則不與之友矣非惟百乗之家爲然也雖小
國之君亦有之費惠公曰吾於子思則師之矣吾於顔
般則友之矣王順長息則事我者也非惟小國之君爲
然也雖大國之君亦有之晉平公之於亥唐也入云則
入坐云則坐食云則食雖䟽食菜羹未嘗不飽蓋不敢
不飽也然終於此而已矣弗與共天位也弗與治天職
也弗與食天禄也士之尊賢者也非王公之尊賢也舜
尚見帝帝館甥于貳室亦饗舜迭爲賓主是天子而友
[005-34a]
匹夫也用下敬上謂之貴貴用上敬下謂之尊賢貴貴
尊賢其義一也


  朋友與君臣父子兄弟夫婦同爲大倫天所敘也自
天子至於庶人未有不須友而成者後世雖一介之
士朋友之道固闕矣而況於等而上之者哉蓋不知
德之可貴不知成身之爲重此友道之所爲闕也使
其知德之爲貴成身之爲重則其所以求友者惟恐
其不獲也況敢有挾乎哉孟獻子百乗之家而能取
[005-34b]
友者也獻子與此五人友者不敢有其百乗之富也
故曰無獻子之家者也言降意忘勢若無其家焉此
五人者其視獻子之貴勢亦無動乎其中也使此五
人而有獻子之家則獻子亦不與之友矣横渠張子
曰獻子忘其勢者也五人者忘人之勢者也雖然惟
獻子之自忘其勢也故五人者從之不然獻子先以
勢自居則賢者方將望望然去之其亦可得而友邪
若費惠公則小國之君而能友者也於子思則師之
[005-35a]
於顔般則友之王順長息則以爲事我者然則四人
者其相去可知矣夫使人君至於不敢臣之而又不
敢友之則其道德之積於躬必有感孚於言意之表
者矣若晉平公則大國之君而能取友者也亥唐云
入則入云坐則坐云食則食雖䟽食菜羹未嘗敢不
飽蓋尊敬之而不敢不飽也則平公忘其勢與亥唐
忘人之勢亦可見矣雖然人君之尊賢當與之共天
位治天職食天祿是則公天下之道而極尊賢之義
[005-35b]
也曰位曰職曰禄皆以天言者非人君之所得私天
之所爲也平公雖能忘勢以事亥唐然不能與之共
治故以爲士之尊賢而非王公之尊賢若堯之於舜
則所謂極尊賢之義者也以天子而友匹夫女以二
女館於貳室迭爲賓主蓋將薦之於天此爲天下得
人者也論友而至於此其人倫之至者歟貴貴尊賢
其義一者言莫非天之理也在下而敬上所以盡貴
貴之義居上而敬下所以極尊賢之宜夫然故上下
[005-36a]
交而泰治亨矣


  萬章問曰敢問交際何心也孟子曰恭也曰卻之卻之
為不恭何哉曰尊者賜之曰其所取之者義乎不義乎而
後受之以是爲不恭故弗卻也曰請無以辭卻之以心
卻之曰其取諸民之不義也而以他辭無受不可乎曰
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禮斯孔子受之矣萬章曰今有
禦人於國門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餽也以禮斯可受
禦與曰不可康誥曰殺越人于貨閔不畏死凡民罔不
[005-36b]
譈是不待敎而誅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辭也於今
爲烈如之何其受之曰今之諸侯取之於民也猶禦也
苟善其禮際矣斯君子受之敢問何說也曰子以爲有
王者作將比今之諸侯而誅之乎其敎之不改而後誅
之乎夫謂非其有而取之者盜也充類至義之盡也孔
子之仕於魯也魯人獵較孔子亦獵較獵較猶可而況
受其賜乎曰然則孔子之仕也非事道與曰事道也事
道奚獵較也曰孔子先簿正祭器不以田方之食供簿
[005-37a]
正曰奚不去也曰爲之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後
去是以未嘗有所終三年淹也孔子有見行可之仕有
際可之仕有公養之仕於季桓子見行可之仕也於衞
靈公際可之仕也於衞孝公公養之仕也


  讀孟子此章所以荅萬章者反覆曲折可謂義之精
矣問交際何心則曰恭蓋交際之道主乎恭也問卻
之何以爲不恭則以謂尊者有賜若念其取之義與
不義而後受則非所以敬事乎其尊者也吾知不虚
[005-37b]
其賜我之意而已豈暇問其所自哉若夫萬章之說
以心卻之而以他辭無受則是乃不恭之心而辭何
爲乎然而其受也必交以道而接以禮使交之不以
道而接之不以禮則固有所不受矣於齊餽兼金百
鎰而不受是亦尊者之賜也然未有辭則是貨我而
已其交也固非道其接也固非禮此所爲不受也蓋
亦非爲其取之不義之故初亦無害乎交除之恭也
萬章於此有疑焉謂有人於此禦人以兵而得貨然
[005-38a]
交以道餽以禮則君子固亦受與孟子謂禦人而奪
貨者此所謂大憝有國者之所必禁不待敎令而誅
者三代之法同不必設辭而可知者居今之世其法
爲甚著奈何而可受其餽乎萬章謂既以爲不可則
今之諸侯以非道取民與此何異而君子以善其禮
際而受之可乎孟子謂事固有輕重若以爲有王者
作將不待敎而盡誅今之諸侯乎抑亦敎而不改而
後誅之也以理論之則必待敎而不改然後誅之明
[005-38b]
矣然則其可與不待敎而誅者同日而語乎夫謂非
其有而取之爲盜者蓋充夫非其有而取之之類以
極義之所在而比之爲盜則可若便以爲與禦人奪
貨之盜同罪則豈可哉大抵聖賢因汙隆而起變化
辭受取與皆天下正理過與不及爲失其正理則均
也魯之習俗必獵較而後以祭孔子仕於魯亦不違
也而況於受其賜乎萬章聞是言則又疑孔子之仕
所事者道而何獵較爲也孟子以爲孔子於宗廟之
[005-39a]
祭先簿正其祭器立之彞典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
蓋四方之食非簿正之常典故也然於獵較而供祭
之事猶有所未廢蓋由簿正之事而正之其施設則
有次第矣而萬章以爲既不能遂盡正之則曷爲不
遂去孟子謂爲之兆也爲之兆者正本開端而爲可
繼者也聖人之爲如天地之化不疾不徐雖曰爲之
兆而化育之大體已具矣在他人緩則失時速則反
害蓋非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是以無序而不和也兆
[005-39b]
足以行而不行者蓋以其兆固可繼此以行而有所
不得行焉則命也夫然後去之故亦未嘗有三年之
淹焉其先後遲速皆天理也此所謂聖之時者歟於
是遂論孔子之仕有三焉行可之仕謂其兆可以行
者也際可之仕謂遇聖人以禮者也公養之仕謂養
聖人以道者也遇以禮而養以道者聖人亦豈得而
絶之乎讀是章者涵泳而精思之亦可以窺聖賢之
用而知辭受取與之方也


[005-40a]
  孟子曰仕非爲貧也而有時乎爲貧娶妻非爲養也而
有時乎爲養爲貧者辭尊居卑辭富居貧辭尊居卑辭
富居貧惡乎宜乎抱闗擊柝孔子嘗爲委吏矣曰㑹計
當而已矣嘗爲乗田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位卑而
言髙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恥也


  此章言爲貧而仕之義夫仕者豈爲貧乎哉蓋將以
行道也而亦有爲貧而仕者焉是猶娶妻本爲繼嗣
非爲養也而亦有爲養而娶者焉然則爲貧而仕與
[005-40b]
爲養而娶是亦皆義也雖然既曰爲貧矣則不當處
夫尊與富居於卑與貧者可也若處其尊與富則是
名爲爲貧而其實竊位也處其尊與富則當任其責
此豈爲貧之地哉是則非義矣故抱闗擊柝亦以爲
宜者本爲貧故也孔子嘗爲委吏與嘗爲乗田矣聖
人篤誠雖居下位必敬其事曰㑹計當而已矣曰牛
羊茁壯長而已矣以其職在乎是而不越也蓋位卑
者言責不加焉言髙則罪矣故可以姑守其職此爲
[005-41a]
貧而仕之法也若夫立人之本朝則當以行道爲任
道不行而竊其位君子之所恥也然則髙位厚禄非
所以養貧也後世不明此義假爲貧之名安享寵利
而已曽不以爲愧此可勝罪哉必不得已爲貧而仕
其思抱闗擊柝之爲宜則可矣嗟夫觀夫子爲委吏
而曰㑹計當而已矣爲乗田而曰牛羊茁壯長而已
矣則夫子得政於天下其所當爲者如何哉事有小
大而心則一也亦曰止其所而已矣


[005-41b]
  萬章曰士之不託諸侯何也孟子曰不敢也諸侯失國
而後託於諸侯禮也士之託於諸侯非禮也萬章曰君
餽之粟則受之乎曰受之受之何義也曰君之於氓也
固周之曰周之則受賜之則不受何也曰不敢也曰敢
問其不敢何也曰抱闗擊柝者皆有常職以食於上無
常職而賜於上者以爲不恭也曰君餽之則受之不識
可常繼乎曰繆公之於子思也亟問亟餽鼎肉子思不
悅於卒也摽使者出諸大門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
[005-42a]
受曰今而後知君之犬馬畜伋蓋自是臺無餽也悅賢
不能舉又不能養也可謂悅賢乎曰敢問國君欲養君
子如何斯可謂養矣曰以君命將之再拜稽首而受其
後廩人繼粟庖人繼肉不以君命將之子思以爲鼎肉
使已僕僕爾亟拜也非養君子之道也堯之於舜也使
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倉廩備以養舜於
畎畝之中後舉而加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賢者也


  萬章所謂託於諸侯蓋以爲士雖不得行其道而託
[005-42b]
禄於諸侯以自養宜若可也而孟子以爲非禮以其
無是禮故也然周之則可以受周之與賜所以異者
蓋居其國則爲其民君以其飢餓而餽焉受斯可也
若欲以自託而虚享其禄賜則於義何居乎名不正
則失其序而不和故孔子論之至於禮樂不興而民
無所措手足君子之於禮樂不斯須去身者其動未
嘗不當名正而言順故也曰不敢者以其無常職而
受賜陷於不恭故不敢也雖然此士之所以自處者
[005-43a]
當然也在國君之待士則有養賢之禮焉故舉子思
之事以告之夫子思受繆公之餽者周之而受之之
義也至於餽之之乆而僕僕然亟拜則是徒爲餽而
已徒爲餽則與養犬馬之道何異烏有君子而受其
犬馬之畜者乎及其乆也則再拜稽首而不受蓋繆
公雖有恱賢之名不能舉而用又不能以禮養之也
賢者其肯處乎以禮養者繼粟繼肉是也蓋不敢以
是而數廑之故使繼之而已雖然此及乎養之之禮
[005-43b]
而未及乎舉之之道也若堯之於舜則尊賢之極而
養道之盡也事之以九男女之以二女百官牛羊倉
廩備而養之於畎畝之中惟恐不得當其意一旦舉
而加諸上位如是而後可以謂之王公之尊賢也孟
子每以堯舜之事爲言者語道者必稽諸聖人所以
示萬世之準的蓋聖人人倫之至故也嗟乎爲士者
於辭受之際可不思夫名正而言順者乎爲君者之
待士又何可不深思所以養之之道乎


[005-44a]
  萬章曰敢問不見諸侯何義也孟子曰在國曰市井之
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謂庶人庶人不傳質爲臣不敢
見於諸侯禮也萬章曰庶人召之役則往役君欲見之
召之則不往見之何也曰往役義也往見不義也且君
之欲見之也何爲也哉曰爲其多聞也爲其賢也曰爲
其多聞也則天子不召師而況諸侯乎爲其賢也則吾
未聞欲見賢而召之也繆公亟見於子思曰古千乗之
國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悅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
[005-44b]
豈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悅也豈不曰以位則子君也
我臣也何敢與君友也以德則子事我者也奚可以與
我友千乗之君求與之友而不可得也而況可召與齊
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
士不忘喪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曰敢問
招虞人何以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旂大夫以旌以
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
人豈敢往哉況乎以不賢人之招招賢人乎欲見賢人
[005-45a]
而不以其道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夫義路也禮門也
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門也詩云周道如底其直如
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萬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駕而
行然則孔子非與曰孔子當仕有官職而以其官召之


  萬章問不見諸侯何義孟子告之以庶人之常分既
不傳質爲臣則其不敢見宜也萬章謂既自比於庶
人庶人固有召之役而往役矣豈有君欲見而不往
[005-45b]
見者哉孟子謂召之役者是以庶人待之可以貴役
賤理之常也故往役爲義若君欲見之則欲見之之
意果何爲乎爲其多聞與賢也爲其多聞則將資之
以成德天子且不召師而況下此者乎爲其賢則當
尊之而不可慢蓋在我則當守庶人之分在彼則當
隆事師之禮也故曰往役義也往見不義也有往役
之義而無往見之義也繆公以千乗之君而欲以友
士宜亦可取也而子思不恱蓋曰友之則猶爲有所
[005-46a]
挾而驕吝之心未盡降也子思豈尊已而自大乎以
爲爾之望於我者欲以成身也一毫未盡則是私意
所横烏能以從善乎故以位言則貴賤之勢殊在我
者固不敢言友也以德言則道義之爲重在彼者亦
豈得而言友哉蓋君臣之相與獨有貴貴尊賢二者
而已貴貴分也尊賢德也分立而德尊天之理也夫
君欲與之友而不可得古之人無一毫屑就之心如
此虞人不敢應景公之招者爲其所以招之者非其
[005-46b]
物恪守常分而不敢踰是以夫子取之夫可召而至
可得而爵禄者此固不賢者之所常也而以此招賢
者是以不賢人之招招賢人賢者其肯就乎曰猶欲
其入而閉之門也謂非見賢之道故爾義之所以謂
之路者以其宜之可推也禮之所以謂之門者以其
節之不可越也二者人性之所有譬之路與門有足
者皆可以由可以出入也而君子獨能之者何哉衆
人迷於物欲而君子存其良心故也周道如砥其直
[005-47a]
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詩人之意以爲大道坦然
君子則能由之而小人亦將視以從也萬章又以孔
子不俟駕之說爲疑孟子謂孔子仕於朝君以其官
而召之是以不俟駕也立其朝而任其事則有常守
固與在草野異矣不俟駕之義微孟子孰能明之


  孟子謂萬章曰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
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
以友天下之善士爲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
[005-47b]
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


  善士雖有小大之不同皆志於善道者也一鄉之善
士斯友一鄉之善士非惟取友固然而其合志同方
自相求也所見者愈大則所友者愈廣矣故一國之
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而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
善士也至於天下之善士則其立心髙其執德固必
不肯安於卑近而小成也故以友天下之善士爲未
足又尚論古之人焉其求道之心蓋無窮也自友一
[005-48a]
鄉之善士至於尚論古之人每進而愈上也夫世有
先後理無古今古人逺矣而言行見於詩書頌其詩
讀其書而不知其人則何益乎頌詩讀書必將尚論
其世而後古人之心可得而明也尹氏曰尚論其世
謂論其所遇之時蓋古人所遇之時不同故其行事
有異而其道則一而已必攷其時以究其用而後其
心可得而明如堯舜禪讓而湯武征伐禹稷過門不
入而顔子居於陋巷又豈可不尚論其世乎尚友之
[005-48b]
道至此而後爲盡矣


  齊宣王問卿孟子曰王何卿之問也王曰卿不同乎曰
不同有貴戚之卿有異姓之卿王曰請問貴戚之卿曰
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王勃然變乎色
曰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王色定然後請
問異姓之卿曰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


  貴戚之卿與異姓之卿有親踈之異故不得而同論
也貴戚之卿諫君之大過反覆而不聽則有易位之
[005-49a]
義蓋任宗社之責故得更擇其宗族之賢以易之然
非謂貴戚之卿諫君反覆而不從便可以易位蓋極
其理而言之有可以易位之道所謂以正對也宣王
聞斯言而懼是以勃然變乎色則其所以警之者亦
切矣若夫異姓之卿見君有過則當諫反覆之而不
聽則可以去或曰孟子易位之論不亦過矣乎蓋對
宣王之言不如是無以深警其心矣


[005-49b]

















  孟子説卷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