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1h0013 孟子傳-宋-張九成 (master)


[003-1a]
張狀元孟子傳巻第三
   皇朝太師崇國文忠公臨安府鹽官張 九成子韶
○梁惠王章句下
莊暴見孟子曰暴見於王王語暴以好樂暴未有以對也曰好樂
何如孟子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國其庶幾乎他日見於王曰王嘗
語莊子以好樂有諸王變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
世俗之樂耳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今之樂猶古之樂也
曰可得聞乎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曰不若與人曰與少樂樂
與衆樂樂孰樂曰不若與衆臣請為王言樂今王鼓樂於此百姓
聞王鐘鼓之聲管籥之音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鼔
樂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今王田獵
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
王之好田獵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
此無他不與民同樂也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籥之
[003-1b]
音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鼓樂
也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欣欣然有
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田獵也此無他與民
同樂也今王與百姓同樂則王矣
 孟子養浩然之氣親傳孔子之道其正心誠意誰不尊仰往往
 非心邪思一見孟子皆悉破散何以知之齊宣王語莊暴以好
 樂及孟子問之乃遽然變乎色以是知宣王凡俗之心不敢對
 孟子而言其對孟子言者皆自端莊中來也至於語莊暴以好
 樂者謂好世俗之樂也意不欲使孟子聞之及為孟子所問故
 其心𧹞然至變乎色也不敢面欺孟子乃曰寡人非能好先王
 之樂也特好世俗之樂耳其語雖鄙其意則真然先王之樂與
 世俗之樂豈可交臂而論乎先王之樂咸韶濩武之謂也世俗
 之樂鄭衛之謂也先王之樂自天理中來鄭衛之樂自人欲中
 起今孟子乃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今之樂猶古之樂
[003-2a]
 也此學者所以敢疑孟子也然而先王之樂莫備於魯四代之
 樂時出而用之不聞能巳弑君之亂弭三家之彊昭公逐定無
 正作兵甲用田賦民皆憂愁無聊四代之樂果何𥙷哉孟子知
 樂之作以天理爲主而樂之本以人和爲先天理難見人和易
 明故孟子之談王道則以衣帛食肉不飢不寒爲言言好勇則
 以安天下爲言言好巳好貨則以與百姓同之爲言言好麋鹿
 魚鼈好今之樂則以與百姓同樂爲言其意専欲實効及於民
 而以人和爲本意至於制作變化固又有待而行耳且觀其問
 宣王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又曰與少樂樂與衆樂樂余讀至此
 深歎孟子學力之深而造化之用有陶冶一丗埏埴萬生之象
 其開導誘掖使坦然趨於先王之路因事立功轉邪爲正聖道
 之權孔門之變也其言滔滔軋軋形容物情使曉然知如此爲
 是如此爲非非其心深造聖道反有轉移抑揚之用詎能至此
 地乎學者讀孟子先當觀其用然後可以識孟子之心矣夫轉
[003-2b]
 好世俗之樂使與民同樂聖王之道也且賦役煩重兵革交侵
 獨人之父孤人之子兄弟交哭夫婦生離肝腦塗地屍首異處
 暴骨如山流血成河正當此時而聞王鍾鼓之聲管籥之音與
 夫車馬之音羽旄之美安得不舉疾首蹙頞而相告病乎至此
 極矣乃動英莖之樂乃設鈞天之奏民何心以聽之哉墻下有
 桑鷄豚有畜百畒有田道路有讓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
 好鄉閭族黨親戚朋友相往來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樂正
 當此時而聞王鍾鼓之聲管籥之音與夫車馬之音羽旄之美
 安得不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樂乎至於此時雖動鄭衛之聲
 起嘽緩之奏民何往而不自得耶然則所謂與民同樂者非謂
 同聽絲竹之音金石之奏也謂使民父子兄弟室家皆得其樂
 之謂也然則所謂樂者其在政乎其在音聲乎政樂則聞世俗
 之樂亦樂政苦則雖聞先王之樂亦苦矣大儒之道所以能用
 天下國家者以其通達變化如此也豈俗儒腐儒守章句拘繩
[003-3a]
 墨而不適於世用之謂乎然而孔子之道甚嚴至孟子則似乎
 太寛矣何以明之放鄭聲者所以告顔子也豈容有今樂猶古
 樂之説焚咸丘所以書春秋也豈容於好樂之外又進田獵之
 説以侈其心乎是孔子之道至孟子而一變矣學孔子之嚴不
 失為君子學孟子之變豈不容姦而召禍乎嗚呼魯人獵較孔
 子亦獵較固在用之如何耳孟子善用聖人之道者也當戰國
 時聖王之道一皆掃地人君甘於廣地殺人之説其有舉先王
 之道以陳之于前則掩耳疾趨若將浼之者夫何故以禍在目
 前未暇求逺大之路也孟子儻規規然謹守繩約將視當世為
 禽獸必如荷蕢荷蓧泄栁干木乃可矣故特於當時人欲中開
 道其路使駸駸入於先王之道而不自覺如好勇不妨其安天
 下好色好貨不妨其與百姓同之好麋鹿魚鼈好今之樂不妨
 其與百姓同樂前挽後推左支右梧其意欲使入先王之道旣
 已入先王之道自將盡變其所好而與聖王同矣此豈淺淺者
[003-3b]
 所能至哉故予以謂善用聖人之道者孟子也明乎此然後可
 以知孟子而破當世疑孟子之説焉
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曰若
是其大乎曰民猶以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猶以為大
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蒭蕘者往焉雉兎者往焉與民同之
民以為小不亦冝乎臣始至於境問國之大禁然後敢入臣聞郊
關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則是方四十里
為阱於國中民以為大不亦冝乎
 文王之囿乃一國之囿宣王之囿乃一巳之囿一國之囿則與
 一國之民同之一已之囿自適一巳之觀聽耳民何與焉孟子
 之學深闢為一己之利而以百姓為主以百姓為主即文王之
 道也夫以一國為囿故蒭蕘者得往雉兎者又得往民方患其
 囿之不大者以民皆受其賜也以一己為囿故民殺其麋鹿者
 如殺人之罪是賤人貴畜民惴惴然惟恐觸其禁之不暇其以
[003-4a]
 為大者以民憂其害也孟子能用聖王之學故於開陳之間隨
 機應變宛轉屈曲終引之於正道而後巳如宣王問文王之囿
 方七十里使自好之士慮開人主之欲則謹對曰臣未之聞也
 至於邪佞之人乗間伺隙必以文王為辭以遂人主侈汰之心
 夫邪佞之人固可誅絶而自好之士衛之太嚴恐人主自是喜
 與小人同而不樂與君子語則以君子持之太急也以是而觀
 然後知惟孟子能用聖王之學爾何以知之夫問文王之囿則
 對以於傳有之問若是其大則對以民猶以為小使人主樂聞
 文王有苑囿之樂與我同又樂聞文王之囿如此之大與我同
 然後舉蒭蕘雉兎與夫殺麋鹿如殺人之説使之自擇焉其造
 化變移幾與乾坤之運六子滄海之轉百川同功學而不至於
 能用此腐儒非大儒也然詩云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
 白鳥翯翯物皆遂其性如此今蒭蕘者往則使草木不遂其生
 雉兎者往則使禽獸不安其所聖王之政果如是乎曰學者之
[003-4b]
 觀聖王不當泥於一語局於一説當取先王之書貫穿博取而
 讀之必合於人情乃已禮曰獺祭魚然後虞人入澤梁犲祭獸
 然後田獵鳩化為鷹然後設罻羅草木零落然後入山林然則
 蒭蕘者往雉兎者往則又因天時而後入焉此乃聖王之仁政
 而合於人心通於天意為萬世常行之道是蓋孟子之遺意予
 故表而出之
齊宣王問曰交隣國有道乎孟子對曰有惟仁者為能以大事小
是故湯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
勾踐事吳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樂天者
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詩云畏天之威于時保之王曰大哉言矣
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對曰王請無好小勇夫撫劔疾視曰彼悪敢
當我哉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王請大之詩云王赫斯怒爰整
其旅以遏徂苢以篤周祜以對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
而安天下之民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
[003-5a]
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横行於天下
武王恥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
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
 昔孔子之論學不止於立必極於權而後已孟子識之故其論
 三聖人不止於聖必至於智而後已又推而論射不止於至必
 至於中而後已惟學而至於權聖而又極於智至而又巧於中
 則能用聖王之道以陶冶一世埏埴萬生此造化之道神明之
 用也孟子識孔子之所謂權其出而見齊梁之君荅問之間變
 態百出而一歸於正豈非識孔子之所謂權而其志不止於聖
 必欲極於智不止於至必欲巧於中乎何以言之且梁惠王顧
 鴻鴈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乃對曰賢者而後樂此卒引之於
 文王之地齊宣王問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乃對之曰可卒
 引之於推恩保四海之地齊宣王又問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
 直好世俗之樂耳乃對之曰今樂猶古樂卒引之於與百姓同
[003-5b]
 樂之地宣王又問文王之囿方七十里乃對之曰於傳有之卒
 引之於文王與民同之之地至於好色好貨皆不扼其路必引
 之於公劉大王之地其他不可勝舉大抵無所不可特不當自
 樂於一巳期於與百姓同之而已使人聽之樂聞其言而心敬
 其説援邪心非意入於大公至正之地今語言之餘尚足以起
 人樂道之心况當時正心誠意精神作用其移易人也深矣學
 如孟子其力亦大矣顧當時商鞅孫臏蘇秦張儀之徒皆以危
 言險語劫持人君而實中人主之貪心至於稷下先生鄒衍田
 駢又以荒唐譸張之辯以動摇人心惟孟子之説如底柱之在
 中流衆星之有北斗風波不動斟酌自然聖王之道天地之用
 也今宣王聞交隣國有道乎又對之曰有且引湯文王大王勾
 踐之事以發藥之以大事小則謂之仁謂之樂天以小事大則
 謂之智謂之畏天以轉齊王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虛
 驕凌轢之心且其言以謂大國則冝事小國小國則當事大國
[003-6a]
 使宣王於秦楚趙魏韓燕宋魯皆當事之使皮幣玉帛珠玉犬
 馬交於四境以講信修睦而吾國則舉聖王故事樹桑種田謹
 庠序申孝弟老者少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不飢不寒無
 兵革之苦嗚呼交隣國如此此聖王之心也鄰國旣服其徳又
 恱其禮使其非人則己使其齒於人類其誰不聞風而恱願交
 於下執事而聽命於館人乎然齊王虚驕凌轢之心堆積既久
 磨洗不去一聞大事小之言徒仰其大度而自知其病在於好
 勇不能爲此仁智之事也夫齊王所謂好勇者即辟土地朝秦
 楚莅中國撫四夷之心也此乃以血氣爲勇非義理之勇也孟
 子恐齊王錯認此心以爲勇乃斥之曰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
 也想宣王聞此一語心沮魄動而不知所歸矣乃即引之於正
 路曰王請大之因引文王武王一怒安天下以爲説夫遏徂莒
 恥衡行此文武以義理爲勇其心在於安天下而已非虛驕凌
 轢欲以氣壓天下勢臨諸侯以取英雄之名也嗚呼始觀孟子
[003-6b]
 之言常若不嚴終攷孟子之意常合於天理順於人情聖王之
 心周孔之志也以孟子之學歷攷古人如洩冶之諌靈公陳元
 逹之諌劉聦宋璟之諌武后直則直矣聖人之門無如是法也
 故洩冶雖死節而春秋無褒辝元逹儻非劉后上䟽宋璟儻非
 武后晚年事未知可也故士大夫之學必學爲上爲徳爲下爲
 民可也欲致君澤民非學孟子不可學孟子非用聖王之道以
 造化抑揚格君心之非於一言之下亦不可顧學如洩冶元逹
 數公吾恐春秋之譏而非孔氏之家法也余故表而出之
齊宣王見孟子於雪宫王曰賢者亦有此樂乎孟子對曰有人不
得則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爲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
亦非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
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昔者齊景公問於晏子曰
吾欲觀於轉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脩而可以比於先
王觀也晏子對曰善哉問也天子適諸侯曰廵狩廵狩者廵所守
[003-7a]
也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述職者述所職也無非事者春省耕而
補不足秋省歛而助不給夏諺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
吾何以助一游一豫為諸侯度今也不然師行而糧食飢者弗食
勞者弗息睊睊胥讒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飲食若流流連荒亡為
諸侯憂從流下而忘反謂之流從流上而忘反謂之連從獸無厭
謂之荒樂酒無厭謂之亡先王無流連之樂荒亡之行惟君所行
也景公恱大戒於國出舍於郊於是始興發補不足召太師曰為
我作君臣相説之樂蓋徴招角招是也其詩曰畜君何尤畜君者
好君也
 梁惠王見孟子於沼上曰賢者亦樂此乎齊宣王見孟子於雪
 宫曰賢者亦有此樂乎余觀二人之心亦知宫室池沼之樂非
 賢者所當為也旣己身樂乎此不能自還皆慙見孟子而有此
 言耳孟子何不於其慙處痛加箴灼而對惠王曰賢者而後樂
 此對宣王曰有何也蓋當世之君一皆甘心於放逸儻吾不少
[003-7b]
 因其樂處而進之乃正言厲色以絶其萌芽彼旣内無所得則
 將憂愁無聊樂與小人處而不喜見天下賢士矣孟子所以深
 入其中而攻其為一己而不䘏天下之病挽而進之使與百姓
 同樂者此其造化變轉之功也夫與百姓同樂豈不惟其飢寒
 困苦之是䘏徒與之同宫室池沼之樂哉蓋樂在宫室池沼之
 前而與民於宫室池沼中同宣其樂耳否則適所以生其憂何
 樂之有夫民之所樂者父子相保兄弟相扶室家相好鄉閭族
 黨親戚朋友相往來雞豚黍稷酒醴牛羊相宴樂此民之樂處
 也審吾能使植桑種田謹庠序申孝悌老者少者不飢不寒不
 負戴於道路不死亡於兵革則民於前數者之樂得矣樂至於
 此則雍熙輯睦郁乎有太平氣象人君亦安得而不樂乎君民
 猶父子也勢分隔絶尊卑闊踈今吾因民心之樂而為宫室池
 沼與民婆娑乎其間所以通其情合其好同其風也文王靈臺
 靈沼之詩民至於子來成至於不日微至於鳥獸魚鱉皆樂其
[003-8a]
 樂則以文王之治岐耕者九一仕者世禄關市譏而不征澤梁
 無禁罪人不孥而發政施仁必先於鰥寡孤獨其樂乃在臺沼
 之先故因爲臺沼以相慶相㑹而同幸一時之胥合也明乎此
 説則孟子對宣王以人不得則非其上與夫爲民上而不與同
 樂之非皦然無可疑者且天生民而立之君固將司牧之豈使
 厲民以自樂哉故人君本無樂其所以樂者樂民之樂耳人君
 本無憂其所以憂者憂民之憂耳民之樂處余已粗陳其一二
 矣至於民之憂處乃獨人之父孤人之子兄弟交哭夫婦生離
 肝腦塗地屍首異處暴骨成山流血成河否則賦役煩重飢寒
 侵廹樂嵗困苦凶年死亡此民之憂處也知民之樂處如此憂
 處如此吾乃尊賢使能講信脩睦使無征戰之苦省刑罰薄税
 歛植桑種田深耕易耨謹庠序申孝悌開倉廪賑乏絶使知有
 生之樂則是憂民之憂樂民之樂矣我以子視民則民以父待
 君矣君樂在宫室池沼則民將子來於勿亟不日於經營而樂
[003-8b]
 君之樂矣君憂在外患敵國則民將致命盡忠効死而勿去以
 憂君之憂矣夫人君無樂而樂以天下人君無憂而憂以天下
 此聖王之心也故曰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不知齊王雪宫之
 樂為一己乎為百姓乎聖王固不可遽及近如齊景公乃能聽
 晏子之言略施賑䘏之政以及民是亦與民同樂之意也宣王
 將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四夷今反不如景公因游觀而補
 不足顧雪宫之樂何足道哉孟子前對宣王以仲尼之徒無道
 桓文之事是以後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余因以謂孟子博物
 洽聞髙識逺見顧何書不讀何事不知哉其為此言者所以深
 絶好利之端而推桓文為罪首也今觀陳晏子對景公之問宛
 轉曲折無不記省而引據切當深中宣王之病顔子之後一人
 而已晏子之言不足復解特無非事者趙岐以謂無非事而空
 行也竊以為未然其意以謂天子廵狩諸侯述職所以無非事
 者以因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也若夫意不在此
[003-9a]
 而徒事游豫勞費供給此非事也非事謂非法度之事也故魯
 隱公矢魚于棠而臧僖伯諫曰君將納民於軌物者也故講事
 以度軌量謂之軌取材以章物采謂之物不軌不物謂之亂政
 亂政即此所謂非事也人君所以無亂政者以納民於軌物也
 廵狩述職所以無非事者以春省耕而秋省斂也此又不可不攷
齊宣王問曰人皆謂我毁明堂毁諸己乎孟子對曰夫明堂者王
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則勿毁之矣王曰王政可得聞與對曰昔
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關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
罪人不孥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㓜而無
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政施仁必先斯四
者詩云哿矣冨人哀此煢獨王曰善哉言乎曰王如善之則何為
不行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對曰昔者公劉好貨詩云乃積乃
倉乃裹餱糧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啓行
故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囊也然後可以爰方啓行王如好貨
[003-9b]
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對曰昔者大王
好色愛厥妃詩云古公亶甫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爰及
姜女聿來胥宇當是時也内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
同之於王何有
 此明堂在㤗山下古天子廵狩㑹東方諸侯而朝於此正在齊
 地宣王以謂今天子不廵狩無用於此而俗人之見皆與宣王
 同故有皆謂我毁明堂之問然此先王制作宣王猶未敢遽然
 毁之也此心亦可嘉矣故有毁諸己乎之問夫子貢欲去告朔
 之餼羊孔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其意以謂自魯文公
 以來例不視朔故子貢欲去之然有餼羊則告朔之禮在使後
 世人君欲尋先王故事以行之者則餼羊之禮其感發人主之
 心大矣有羊則禮存無羊則禮亡矣推此以論則明堂安可毁
 乎夫明堂者王者之堂王政所自而出也有明堂則王政存無
 明堂則王政亡矣使後世人主有欲行王政者明堂制度尚足
[003-10a]
 以感發其萬一也宣王得聞王政之説乃曰王政可得聞歟余
 讀孟子之對有耕者九一仕者世禄關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
 罪人不孥以至發政施仁必先鰥寡孤獨嗚呼王政之大乃如
 此其忠厚乎生斯時也其亦何幸哉夫耕者九一則百畆之田
 得九十畆以遂仰事俯育之心仕者世禄則賢者之後功臣之
 世無貧賤飢寒之患關市譏而不征則商賈樂出於道路澤梁
 無禁則伐木取魚養生送死可以無憾罪人不孥則家族保全
 無横死之苦發政施仁先鰥寡孤獨則老㓜無依者皆以文王
 為父母矣夫使為農者足於穀為仕者足於禄為商賈者安肆
 於懋遷為民者無憾於生死有罪者血食不絶為天下之窮民
 者困苦有依合一國之間為農為士為商賈為民以至有罪者
 鰥寡孤獨者一皆得其所熙熙然如春臺盎盎然如醇釀乃知
 周家八百年基業造端於此時也余涵泳其意吟哦其風心不
 忘念口不停誦深仰王政使人如此優裕也嗚呼文王之所以
[003-10b]
 爲文王其在兹乎其在兹乎宣王有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國撫
 四夷之心其氣味趨向正在争闘虚驕之地一聞此説乃遽然
 而歎曰善哉言乎余於此又見秉彛之性人誰無之夫宣王正
 墮蠱惑昬醉中亦知以此言爲善孟子可謂能用天下國家矣
 其言未終乃提其善處而導之曰王如善之則何爲不行其造
 化變轉乃有如此之用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夫關市無征
 澤梁無禁則利在一國不在人主矣宣王正欲冨國強兵故自
 知有好貨之病不能行此王政也孟子乃又因其樂處挽之使
 前而以公劉好貨爲對且曰與百姓同之何害於王政其意以
 謂王欲國冨民亦欲冨推此冨國之心使百姓家給人足無暴
 斂撗賦之患與文王之政何以異乎王又曰寡人有疾寡人好
 色夫好貨之病恐不能弛關市之征開澤梁之禁其言與孟子
 所論相貫矣至於好色於孟子所論王政自不相關其言如此
 何也余然後知孟子所以眷眷於齊王以其心可喜者類如此
[003-11a]
 切原其意深敬文王尊王政乃以謂惟正心誠意之君乃可行
 王政而我有好色之病決不可望文王而行其政其敬文王尊
 王政如此亦戰國之中所難得也孟子又因其樂處挽之使前
 且以太王好色為對而曰與百姓同之於王何害其意以謂王
 愛妃嬪民亦愛妻子推愛妃嬪之心使百姓室家相樂琴瑟相
 安㛰嫁以時怨曠無有與三王之政何以翼乎夫戰國之君利
 專一己其與民相絶乆矣孟子之學以用天下國家為大故事
 事挽王與民同之使情意相通血脉相貫此於卦為泰於時為
 春天地之造神明之功也士大夫不學則己學則當知君民之
 説然後為有用之學詠月嘲風錦心繡口此猶婦人女子矜組
 繡之功論裝飾之巧於時用何濟哉此余所以深戒也然公劉
 大王之詩本無好貨好色之意而孟子乃遽目公劉為好貨太
 王為好色豈所以為訓哉夫讀詩書貴在於能用詩書本無此
 意而為齊王挽以為證且其歸要與百姓同之旣足以安齊王
[003-11b]
 之心使於聖王之心不自絶又足以大齊王之志使於百姓之
 樂無所忘其用詩書乃至於此其與夫講大禮而至於不法明
 五經而至於附梁冀者豈可同年而語乎彼二子之學死於語
 下而孟子之學乃見於有為嗚呼顔氏而後一人而已矣
張狀元孟子傳巻第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