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1e0039 左氏傳說-宋-呂祖謙 (master)


[006-1a]
欽定四庫全書
 左氏傳説卷六    宋 吕祖謙 撰
  宣公
   晉楚戰于邲晉師敗績十二年/
楚子圍鄭宣成之間正是楚莊王霸業强盛之時舉
邲之戰晉楚之强弱可知當是時晉景公但循常襲
故政事少怠楚莊王方厲精為治政事修明晉楚之
强弱大綱在此楚之所以强蓋得孫叔敖整齊軍政
[006-1b]
訓教卒伍細大本末無不具舉兵威所向雖中國亦
不敢當其鋒楚之盛不特兵之不可敵亦莊王善能
持勝何故其能縣陳又復封之既而克鄭鄭伯肉袒
牽羊以逆又復其社稷夫楚用兵以取兩國而又復
封其社稷此見楚王有其功而不居其功齊桓晉文
以來未之有也當邲之戰晉楚正欲爭衡荀林父欒
書之徒一見楚師便欲斂軍避楚則其强弱又易曉
要之邲之敗其罪固在先縠然林父亦不能無罪以
[006-2a]
縠之剛愎不仁固不可信用林父以晉之名臣統元
帥之權而不能制一先縠者蓋其新進之徒威徳未
孚于人故如此以楚嬖人伍參之言觀之謂晉之從
政者新此言論林父最切當大抵賢才處事或至敗
事者未必其才之不足處事之不審特其素望之未
熟於人所以至於敗事古之人所以四十而仕五十
而為大夫蓋欲涵養積習使威望在人已熟然後可
以從政若是養之無素驟然居人上鮮有不敗事者
[006-2b]
良以此也故邲之敗雖是彘子之罪然荀林父亦有
不是處觀彘子以中軍佐先濟林父不得已而從之此
彘子之罪又使趙括更行人之辭是以惡言以激楚之
怒亦彘子之罪不設備而為楚所乘三者雖彘子之罪
然荀林父乃元帥至於魏錡趙旃以不得官職挾憾而
往楚欲敗晉師是人皆知其不可用獨林父不察焉一
請往即許之遂至於敗國事此乃林父之罪先縠先濟
而林父亦從之此亦林父之罪及後為楚軍所乗鼓於
[006-3a]
軍中曰先濟者有賞遂致中軍下軍爭舟舟中之指可
掬此亦林父之罪原邲之敗皆是晉羣帥浮躁不協遂
至於敗師晉自邲敗之後大率規模與前不同故常厚
蓄自養不敢有事乎他既不急於報楚亦不急於報鄭
如伐鄭但蒐焉示之以整而還及楚圍宋亦不過使解
揚致命而已惟其如此所以有鞌之勝夫以滅夷數者
之事觀之林父之謀慮亦可謂明矣至於邲之戰何如
此之昬亂蓋人心最不可昬當邲之戰縁先縠强狠必
[006-3b]
欲先濟林父又不得已勉强從之惟其自相矛盾自相
攻奪如此故林父方寸精明都昬亂了其徒先濟之時
心已不在軍事是以舉措乖錯邲之戰先縠曰由我失
霸不如死欒書從傍而止之至鄢陵之戰欒書為元帥
乃曰不可以當吾世失諸侯反蹈先縠之覆轍而不自
知范武子從傍而止之何智於前而昬於後也蓋天下
之事傍觀之時無不精審及自臨事時利害切於己私
心難克所以如此楚莊既勝晉不肯築京觀此亦是不
[006-4a]
敢自居功之意既伐陳因申叔之言即封之既入鄭因
其君有禮復封其地退然不敢自滿引詩書之言宛有
儒者氣象及其過周問鼎之輕重遽然陵轢天子聘齊
不假道于宋聘晉不假道於鄭而又陵辱諸侯所謂儒
者之氣象已不復見何故蓋生乎其地安乎其俗風聲
氣習易於漸染故難轉移楚自武王以來其君臣日夜
所講者無非此等事觀其僭號稱王其迫脅陵轢氣象
亦有定本此亦家法所使故雖莊王之賢不能免乎氣
[006-4b]
習故莊王視以為常做了以此知居移氣養移體學者
不可不知晉自莊王在時其兵未嘗輕動觀林父略狄
土以廣晉初未嘗與楚爭也及其伐鄭亦但蒐以示之
整而已初未嘗急於服鄭但積習培養其力遂致有鞌
之勝至鞌之戰莊王已死方敢用威以治中夏蓋當是
時莊王之威加於諸侯自齊桓晉文之後襄公以下皆
不及楚楚所以霸其根本安在惟欒書之言最得其要
其曰楚自克庸以來其君無日不討國人而訓之于民
[006-5a]
生之不易禍至之無日戒懼之不可以怠在軍無日不
討軍實而申儆之于勝之不可保紂之百克而卒無後
訓之以若敖蚡冐篳路藍縷以啓山林箴之曰民生在
勤勤則不匱不可謂驕此數句是得楚君臣自相警戒
雖王之所以王霸之所以霸強國之所以為強國聖賢
之所以為聖賢皆不出此最學者所宜用工夫處邲之
所以敗以羣帥之情不一自相矛盾不能降心相從所
以致敗至鞌之戰深以相從為先且以郤克為元帥韓
[006-5b]
厥為司馬元帥之尊司馬之卑韓厥欲斬人克救之無
及從而勸之使徇且曰吾以分謗也克之意未必止於
分謗所以先自降尊貶重如此則羣帥安得不和正欲
啓將帥降心下志相從之意其後晉帥有功師歸范文
子後入其羣帥亦皆相讓皆郤克啓之也以是知邲之
敗其條目雖多一言以蔽之曰爭而已鞌之勝其條目
雖多一言以蔽之曰和而已其後君臣不無自滿之心
雖比厲公鄢陵之勝後臣下相戕賊不同當時君臣不
[006-6a]
能不為勝心所動何故見得觀魯來朝晉晉景公以不
敬之遂至魯捨晉以從楚其君未免為勝心所動以驕
魯侯也又齊侯來朝晉郤克曰此行也君為婦人之笑
辱也以臣對君前乃敢如是則其臣亦為勝心所動以
驕諸侯也君臣皆為勝心所動而驕心生以是知楚莊
善持勝有是功而不居其功所以霸中國而景公之所
以止為景公此晉之所以不如楚也
   邲之戰晉楚軍制十二年/
[006-6b]
邲之戰如晉楚之所以勝敗前固嘗論之然而晉楚軍
制惟此一戰所載甚詳晉出師時為三軍荀林父將中
軍士會將上軍趙朔將下軍到後來賞鞌之功方分為
六軍然以邲之戰考之當此時晉雖未分六軍之名已
有六軍部分了何故當晉師臨河自隨武子以下皆不
欲進惟彘子以中軍佐先濟當時若止是三軍時中軍
將自是荀林父彘子安能分軍先濟以此知當時雖未
有六軍之名已有六軍部分何故荀林父是中軍帥彘
[006-7a]
子是中軍佐士會是上軍帥郤克是上軍佐趙朔是下
軍帥欒書是下軍佐以此知當時六軍已自分了所以
彘子獨能以中軍佐濟若當時六軍部分未分彘子雖
剛狠然區區一夫安能獨濟所以韓獻子謂荀林父曰
彘子以偏師陷是則六軍部分已分了晉固如是然當
時楚之軍制尤詳當時楚亦有三軍如子重左子反右
所謂三軍是正軍時孫叔敖為令尹秉國之政不在三
軍之數是統三軍者且如南轅反斾其或進或退軍之
[006-7b]
號令皆由令尹以此知令尹是統三軍者當時三軍是
正軍其君之戎分為二廣内官序當其夜是親軍亦不
在三軍之數常隨禁軍者到得率游闕四十乘從唐侯
遊闕自是楚兵亦不是親兵亦不是正軍往來補闕者
看甚處薄遊闕則從而補之此所謂竒軍竒軍便是正
軍中旋分出不是正軍之外别有竒軍但不係步伍之
數者臨時看厚薄旋分補到後來楚既敗晉以乙卯日
敗丙辰楚重方至以此知輜重常後正軍一日到蓋楚
[006-8a]
之軍甚有法輜重不過正軍一日若與正軍大過相逺
時便有邀擊之患大過近時重兵才亂便亂了正軍後
世用兵先擊輜重取勝者甚多只縁不是太近則太逺
不近之閒然楚之軍制不特如此看他所謂軍行右轅
左追蓐前茅慮無中權後勁此尤詳備軍行時敵在右
則持轅以備敵在左尋水草為宿之備軍若宿後旋求
水草則亦有邀擊之患惟軍正行時右則持轅左則尋
草頓兵相接截然整齊所謂前茅今之所謂達白之類
[006-8b]
前茅旗名或遇山險或遇敵前舉旗則後面可以為備
中權是中軍大將軍進退之權三軍之心在此所謂後
勁楚精兵在後大抵後來勁兵多在前多被人擊敗後
面無繼惟精兵在後可以為前之備百官象物而動物
是旗如周禮公卿建旜大夫士建物隨旗所向看舉甚
處公卿都隨此是師之耳目處然其晝如此夜又甚嚴
何故舉親兵論之可見右廣初駕數及日中左則受之
以至于昬内官序當其夜親兵之軍十五乘常駕在這
[006-9a]
裏晝夜相輪凢宿當夜今之所謂當更如此則敵人掩
襲不得看楚軍制如此之詳安得不取勝又看楚之戰
亦有法當時楚既陳晉未成列孫叔敖三軍皆進當時
楚王在中閒中軍與晉中軍相對臨戰時又分左右拒
右拒時當晉下軍左拒時當晉上軍兩者陳相對及戰
時晉中下軍皆望風而走至於爭舟舟中之指可掬惟
上軍未動時楚左拒正對上軍之整恐左拒獨當不得
楚子告唐侯使潘黨以四十乘從唐侯以為左拒以從
[006-9b]
上軍何故添游闕四十乘又添唐侯一軍只縁中下軍
皆散了惟上軍未動若見添生軍時也退何故見他添
生軍多惟晉之上軍見他添生軍多所以説楚師方壯
縁此三軍都走此又楚戰之法
  成公
   欒書救鄭楚禦桑隧六年/
   欒書侵蔡侵楚侵沈獲沈子揖八年/
欒書為政用知莊子范文子韓獻子之謀三人者皆晉
[006-10a]
國之望也任其計謀所向有功桑隧之役欲與楚戰能
用其謀全師以歸此是用知范韓之第一次也侵蔡侵
楚獲楚大夫申驪侵沈獲沈子揖亦用其謀有功而歸
是用知范韓之第二次也夫三子晉國之望一時之名
大夫書能屈身用三子之謀自以為從善矣三子亦以
其謀䇿之見用自以為得行其言就事迹上論之固是
如此然深考之則不然大抵為政有大體為國有大勢
所謂用賢不在一謀一䇿之是用所謂賢亦不在一謀
[006-10b]
一策之見用皆須於大體大勢上用之看得晉景公因
鞌之戰一勝遂至於驕其實君心都未曾正政事荒廢
而大體大勢皆不曾整頓當時趙同趙括亦是一箇世
臣故家罪未至死晉侯因趙姬之譖以殺之遂大失晉
國之情内之大體已失之矣外之奪魯汶陽之田復歸
於齊霸者統御諸侯大要只在信義晉既使齊歸汶陽
之田未幾而二三其命又執鄭伯殺行人以失諸侯之
心遂至渙散離亂晉之統體大綱都失了觀季文子之
[006-11a]
言信不可知義無所立四方諸侯其誰不解體則大體
大勢顛倒錯亂可知欒書只知從三子之謀為善三子
亦只知一謀一䇿之用為得不曾與整頓大綱數子之
罪均也大抵賢者論忠於君翻然而出與之格君心之
非正其本原須看大勢若大勢未轉亦當用力而轉之
今欒書數子都不察晉景公是何時節大綱都不理會
學者不可以一謀一䇿之用為善須當以大勢大體論
而知范韓乃反使之有功而驕其志則知三子亦衮衮
[006-11b]
隨波逐流者耳
   晉郤至如楚聘楚子享之十二年/
晉郤至如楚楚子享之子反相為地室而縣焉郤至將
登金奏作於下驚而走出子反曰日云暮矣寡君須矣
吾子其入也郤至曰君不忘先君之好施及下臣貺之
以大禮重之以備樂如天之福子反對以如天之福兩
君相見無亦唯是一矢以相加遺焉用樂子反之言甚
無義理郤子遂引兔罝之詩以闢之卒事而歸以語范
[006-12a]
文子文子曰無禮必食言吾死無日矣此一段觀郤至
鋪陳典禮以事迹論郤至專對之才似可喜若就實事
上看則不然蓋文子之意非畏楚人之叛盟然所以深
自憂慮畏怯者蓋當晉厲公之時是何時節資質所為
又薄了在朝之臣都不能深憂逺慮獨范文子憂時正
恐晉勝楚有以重厲公之禍卒至於亡國厲公所為自
有一箇覆亡簒殺在後面如郤子之賢亦止以其能專
對之才便自喜都不能惕然深憂反自矜其才以增君
[006-12b]
之驕當時在朝逺慮者范文子一人而已惟文子見識
髙明不特憂楚之食言最憂晉國以速覆亡簒弑之禍
   成子受胙于社不敬十二年/
成子受胙于社不敬劉子曰吾聞之民受天地之中以
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能
者養之以福不能者敗以取禍是故君子勤禮小人盡
力勤禮莫如致敬盡力莫如敦篤此一段見堯舜禹湯
文武相傳之妙㫖力學之根本觀劉子之言乃見胷中
[006-13a]
所得皆三代老師宿儒傳道之淵源大本皆自此中出
學者為學當致力於此數句上觀之吾聞兩字便見得
老師宿儒之傳不是康公口中語其曰民受天地之中
以生所謂命也此在中庸便是子思天命之謂性在大
易即是太極一判品物流形各正性命萬物得天地之
偏人乃得天地之全夫天之生物同一氣耳人與物在
偏全之閒故民者天地之心也此中即命之所在即詩
所謂維天之命於穆不已便是此命也是以有動作禮
[006-13b]
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須看是以兩字人之所動履適
亦舉止得節皆不自外來無所勉强無所矯拂皆自然
而然不可差一毫之過亦不可差一毫之不及此見是
以有則處所謂以定命者此心操之常存則與天地流
行而不息一或捨之而不存則便墮於私意人慾中天
命便至於壅遏而不流行能者養之以福不能者敗以
取禍福則不言取而禍言取者何故此心常操而存則
心廣體胖怡愉安泰福本自内有若一欲敗度縱敗禮
[006-14a]
則禍自外來故禍言取而福不言取是故君子勤禮小
人盡力今之所謂學士大夫皆是君子所謂農工商賈
皆是小人論其中本無君子小人之別蓋君子小人各
自有則所謂勤禮莫如致敬最是下工夫處人能致敬
則動作威儀皆合於禮便是有則處所謂盡力如今或
從事於畎畝或服勞於商賈就小人盡力處便是君子
勤禮處勤禮莫如致敬如曲禮三百威儀三千苟泛然
無統則無以行必有根本自我一心之敬發出則動皆
[006-14b]
合禮盡力莫如敦篤如勤畎畝以奉父母如服商賈以
致孝養是也此一段最要就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一句
下工夫中者一身之大本下面一句却是入道之門户
而今人多把作閑看了不知此一句最是用工夫端的
處如成王作誥思夫人自亂于威儀爾無以釗冐貢于
非幾至於曾子臨終亦得孔子之深㫖説君子所貴乎
道者三動容貌正顔色出辭氣而今學者正要用力在
如此一步之速以事考之亦未害事不知當時此心是
[006-15a]
定與不定一言之悖以事考之亦未害事不知當時此
心還是存與不存正心誠意之事學者當隨力深淺行
之其始雖若勉強其得味自有不可已者
   曹人使公子負芻守秋負芻殺其太子而自立
    十三年/
曹宣公從晉侯伐秦卒于師使公子負芻守國使公子
欣時逆曹伯之喪公子欣時即子臧也負芻與欣時俱
曹伯庶子公子欣時逆喪未歸之閒負芻殺其太子而
[006-15b]
自立晉為霸主率諸侯討殺太子之禍執曹成公而歸
之京師諸侯將見子臧於王而立之子臧辭曰聖達節
次守節下失節遂逃奔宋不肯立後來負芻歸自京師
自為曹君大抵學者之患最是勇於義而不能精擇如
子臧輕千乘之國視之如弊屣而不肯受固是勇於為
義然而講學不明擇義不精所以辭受取予之際亦不
曉自曹宣公之卒太子是正嫡本當立負芻殺太子而
自立其罪當討晉人討簒弑之賊諸侯擇其賢者而立
[006-16a]
之太子在時子臧固不當立然而既死之後子臧固當
受之可也亦當討前日弑君之賊今乃遷延不受反使
簒弑之人儼然居一國之上使三綱五常都失序豈是
晉人之罪都縁子臧歸潔其身太過輕重隆殺都不分
却説聖達節次守節之語觀這一二句便見他講學未
盡擇義不精亦皆有病夫所謂節者天之生民降衷秉
彞天地智愚聖賢同守之而不可加損在文王則曰順
帝之則在易則曰乾元用九乃見天則今子臧講學不
[006-16b]
明却以九縱八横超乎節之外亦是子臧未曉得帝則
民彞處雖有髙世之行難行之操所以不免得罪於君
子都是擇義不精之過
 
 
 
 
 左氏傳説卷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