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R1e0039 左氏傳說-宋-呂祖謙 (master)


[005-1a]
欽定四庫全書
 左氏傳說卷五     宋 吕祖謙 撰
  文公
   夷之蒐士縠將中軍八年/
   先克言狐趙之勲不可廢八年/
齊桓公後繼之以孝公霸業墜晉文公後繼之以襄公
霸業不墜論來善繼前人之業莫善於襄公莫不善於
孝公考二國所以興亡齊之霸業雖衰於孝公齊之亡
[005-1b]
形不成於孝公晉之霸業雖繼於襄公晉之亡形却
成於襄公所當精察孝公不過委靡無志失霸業而
已襄公當時自殽之戰名為繼前人之業諸侯又服
從何故亡形成於此蓋襄公之權移於臣下所以後
來六卿分晉自襄公造出來且如自殽之戰論之方
其在喪服之中從先軫至既戰勝舍三帥以從文夫
人之請先軫怒不顧而唾已失君臣之義後來襄公
依舊敬先軫先軫之志不衰若把來做好事論襄公
[005-2a]
能用直言能待故老不知失君臣之義正在此到得
夷之蒐時要立中軍帥其中又無所主大抵晉之中
軍帥秉國政如後世兼將相者最是國之重任君之
大事初襄公欲使士縠將中軍謀既定先克説狐趙
之勲不可廢也公從之又使狐射姑將中軍趙盾佐
之此是謀不定到陽處父至自温又改蒐于董又改
趙盾將中軍狐射姑佐之謀中軍帥襄公全無所主
頃刻閒三次改易人君大權何有自此趙盾有弑靈
[005-2b]
公之難中行偃有弑厲公之難自此馴致六卿分晉
晉遂亡論來當時虗心任賢固可以成霸業然全無
所主不知君道權安得不下移所以謂晉亡形成於
襄公襄公但知虗心任人不看洪範三徳所謂惟辟
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權皆在上初不知虗心與
秉權兩者何嘗相妨只看晉文公可見當時以大者論
之謀中軍帥問於趙衰衰對曰郤縠可乃使將中軍當
時何嘗不虗心但不曾如此紛紛不定其中自有所主
[005-3a]
大抵人君用人固當虛心又當中有所主為君之道禍
福相半遂至於亡
   西乞術來聘十二年/
西乞術聘魯襄仲辭玉西乞術一時應對之閒文辭可
觀襄仲遂曰不有君子其能國乎國無陋矣厚賄之何
襄仲一聞其言便信其為君子且知其國無陋何故蓋
春秋去三代尚近人之氣質尚厚巧言令色者尚少至
後世則氣質漸薄其言始不可信矣夫子曰始吾於人
[005-3b]
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自
春秋至孔子方百有餘年風俗推移其言便不可信如
此況後世乎
   秦伐晉胥甲趙穿無功十二年/
秦伐晉晉與秦戰胥甲趙穿干紀犯令當軍門而呼帥
遂無功而還晉治其罪殺胥甲恕趙穿自此以後趙穿
順長其惡馴致弑君以此見權綱所在不可一日失晉
所以不治趙穿當時不過謂穿是晉之壻不知其來有
[005-4a]
自惟當時不治趙穿之罪不知履霜堅氷之戒遂至穿
後來去弑靈公然此事其端又出於晉文初晉文公遣
顛頡魏犫去伐曹令無入僖負覊之宫魏犫顛頡至焚
其宫文公止殺顛頡以徇于師以魏犫為才而免之所
犯同而一誅一赦由文公倡之於先故襄公亦學之於
後循習其弊至此以是知創業垂統之君苟有一毫不
盡處其流弊皆足以為後世子孫累也
   君弱不可以怠十五年/
[005-4b]
晉郤缺以上軍下軍伐蔡曰君弱不可以怠戊申入蔡
以城下之盟而還晉靈公之時人材如趙盾士㑹郤缺
之徒皆立於朝人材非不衆多然靈公終至於身弑國
危者何故蓋當靈公少時其惡未成郤缺趙盾士㑹之
徒皆晉賢人都不能於是時正君心養君德自裏面做
工夫一向只是謀人城攻人國却曰君弱不可以怠都
去外面做了至於正君心裏面工夫都不曾做得一分
及靈公長其惡已成熟雖先之以士會之諫繼之以趙
[005-5a]
盾之諫辭盡意竭終不能正救其惡賢如郤缺在當時
人臣之最其謀亦不過張其甲兵侵伐以示威耳所以
終不免有簒弑之禍
   羣蠻百濮叛楚十六年/
   楚人謀徙阪髙十六年/
羣蠻百濮叛楚楚人謀徙阪髙使當時不有蒍賈之謀
楚便有退避消縮之氣則羣蠻百濮並起乘之楚自此
𤓰分亦未可知賴有蒍賈之謀振作其氣出師侵庸而
[005-5b]
羣蠻諸小國氷消瓦解使楚之社稷既危而復安將亡
而復存則賈之謀國可謂精審然以其終始考之其終
乃與伯棼共譖鬬般殺之伯棼為令尹已為司馬席未
及煖而死於伯棼之手何故不知伯棼狼子野心蓋為
利禄蔽了況賈初閒謀國利害不入其心心平氣定不
為事所昬故其謀精其後則以貪位慕禄之心生雖伯
棼是狼子野心之人亦與之共事而不覺卒斃其手所
謂驅而納之罟擭陷穽而莫之避司馬遷曰利令智昬
[005-6a]
是也學者於此不可不戒
   宋饑公子鮑竭粟而貸十六年/
春秋之世上失其政亂臣賊子多以小惠取其民如公
子鮑以粟救饑取宋公子商人以賑施取齊陳氏亦以
賑施取齊當時亂臣賊子取人國者無不以小惠取其
民其閒雖不是亂臣賊子公卿能保其世家亦多因小
惠如宋之樂氏鄭之罕氏皆賑貸乏絶之故所以如此
者亦有由矣大抵先王盛時荒政十有二有司之所掌
[005-6b]
至於札瘥荒歉有司聞于上以舉行荒政亂臣賊子無
縁得入其間惟春秋時荒政不舉所以到札瘥患難之
時小民剪焉傾覆無所告訴亂臣賊子便乘此以賑施
收民心取其國若究本原論之大抵為人君者不能逃其
責君職不盡荒政不舉不當專責亂臣賊子侵上之權
何故上失其道亂臣賊子何世無之雖然就亂臣賊子
之中論之其間勢有厚薄而其失又有淺深且如陳氏
以私施取齊公子商人亦以私施取齊然陳氏就他私
[005-7a]
施中積累多時自齊景公至於田恒所施已多時所以
至於戰國尚能因此以取人之國若公子商人始者取
齊固與陳氏無異然公子商人既得國之後又滅人之
國奪人之妻肆行無道向來姑息小惠都消散了所以
商人為人所殺舍爵而行畧無人恤也何故區區之私
惠本不足恃既得其國又以無道行之如何㑹持乆如
以理推而大之大抵或以惠恩或以勢力牢籠把持天下
纔力衰便無餘裕自然絶滅
[005-7b]
   晉侯不見鄭伯十七年/
   鄭子家以書與趙宣子十七年/
晉靈公時不見鄭伯以為貳於楚當時鄭子家執訊而
與之書具述朝會之疏數所謂將悉敝賦以待于鯈唯
執事命之子家辭如此之峻晉遂使鞏朔行成於鄭又
使趙穿公壻池貴寵之人為質方得鄭平此一段若以
事迹論之晉始者不見鄭伯如此之倨後來見子家辭
峻又却從而行成又使貴寵人為質其禮又如此之恭
[005-8a]
前倨後恭全不度德量力然就事上看是時趙宣子為
政德雖不足其閲天下之事亦熟何故猖狂不審見輕
小國徐思此事有由當時靈公不君自此後晉中衰外
以霸主虚名加諸侯始者强張霸主之威以虛名加鄭
卻得鄭服後來動不得鄭鄭却以實事抗晉之虛名都
被他勝了此一段事正如渉佗成何一般當時趙簡子
為政亦要張霸主虚威加衛侯到得衛侯忿怒始者執
渉佗以求成於衛衛人不許又殺渉佗以謝衛亦未能
[005-8b]
得衛服然就趙宣子趙簡子二人論之亦是不同宣子
自度不能服鄭便與他平所以遮蓋得疎脱簡子不能
便平他所以直至後來無措至於殺渉佗若以理論之
晉中衰虛𫝑不足以加人若以權謀論之簡子不如宣
子以此知晉國雖縁霸業之盛衰亦縁當時秉權之臣
有能否又就子家身上論之子家能不屈晉國之虛威
以峻辭拒晉亦可謂能自立有子産之風然後來公子
宋欲弑君不免受惡名何故子家外面拒晉能自立如
[005-9a]
此内而首䑕依違從公子宋不能自立蓋天下事切近
處最難子家以峻辭拒晉晉雖强尚封疆不相接雖拒
晉苟有兵戈之禍時事尚逺惟子家見得事𫝑逺所以
敢明目張膽峻辭厲色以拒晉若夫公子宋與子家並
立於朝其凶威姦謀甚切近便到身上所以子家到這
裏畏縮不免從他弑君學者須知利害切近處能自立
方可若利害不切近雖能自立未足為喜然子家為公
子宋脅持亦自有由所謂利害逺近則是大綱論他若
[005-9b]
公子宋所以敢脅持他時就左氏看亦有形見處所謂
子宋與子家謀先子家始欲不從公子宋反譖子家子
家懼而從之只看這幾句便見得子家依違怯懦所以
致公子宋敢為弑君之謀何故伐國不問仁人始者公
子宋敢與他論則子家可知此不足論子家曰畜老猶
憚殺之而況君乎子家雖有不忍之意他語脉已自慢
無力了弑君何等事却以此語對之雖有隱然不忍之
意未有凛然可畏之氣到後面又依違所以到公子宋
[005-10a]
反要譖他既懼不免從他弑君其間煞經時節使子家
能以剛直自立聞公子宋謀便告君以正其罪何縁會
有弑君之罪以受此惡名惟其不忍所以如此非惟不
忍弑君亦不忍告公子宋於君惟依違無斷所以有此
事此是他病之根由
   敬嬴私事襄仲十八年/
   仲殺惡及視十八年/
文公敬嬴私事襄仲仲殺惡及視而立宣公以襄仲殺
[005-10b]
嫡立庶論之罪固不可逃然論其根本源流却不在此
閔之二年成風聞成季有為公室輔之繇乃事之而屬
僖公焉故成季立之敬嬴惟見成風留下様子在遂亦
案本而行傚成風私事襄仲而立宣公終有簒逆之惡
大抵天下事雖當盛時不可做一件徼倖事徼倖而得
者其害雖不見於當時終必為子孫之害如僖公之儉
以足用寛以愛民三十年間魯國之人賴之季友為此
初無大過失然後世做之其害始有不可勝言者徼倖
[005-11a]
之事不可做以此知家法不可不正
  宣公
   宋鄭戰于大棘元年/
   宋城城者謳元年/
宋鄭大棘之戰華元師敗身囚其辱國亦甚矣終不失
為春秋名臣者蓋元之為人雖有寛縱處亦有含洪之
度觀羊斟與入鄭師而敗其反國也自他人處之必殺
羊斟而後入元乃曰子之馬然也又如城者之所嘲誚
[005-11b]
元則曰牛則有皮犀兕尚多役人曰從其有皮丹漆若
何元則曰夫其口衆我寡全不與之校聞其言即去之
此二事足見元之度量深得為上之體大抵為上有包
含容納之度雖有小疵亦蓋覆得過古人居上克寛之
道元雖未盡如古人之寛亦足以得其髣髴所以能維
持宋國也
   普趙盾弑其君夷臯二年/
趙穿弑靈公董狐直筆書之曰趙盾弑其君蓋弑雖是
[005-12a]
趙穿其情實為趙盾出去了蓋盾平日所與親厚者惟
穿耳穿為盾之出故敢行弑君之逆此雖是穿弑君實
為盾弑何故見得是盾意以穿既弑君之後盾歸既不
討其弑君之罪反使穿逆公子黒臀于周而立之則盾
親厚穿之情無所逃矣
   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三年/
楚莊王之在春秋時皆謂之賢君如左氏載其築京觀
之事甚詳亦以為賢君攷其觀兵於周問鼎之大小輕
[005-12b]
重則傲然有簒逆無君之心暴露於此雖有終身之小
善亦蓋覆不過今左氏不見其大惡而特取其末節何
故蓋縁當時之人風聲氣習都不知君臣之大義人皆
有此患視簒奪之禍不以為怪以為常事看了以此知
學者最不可不識大義
   楚滅舒蓼及滑汭盟吳越而還八年/
當楚莊王時楚之威北加於中國南被蠻夷所謂盟吳
越而還看傳所載則與舒絞州蓼相似到得十一二年
[005-13a]
莊王既沒共王繼之吳始大不憚楚晉申公巫臣以五
乘車敎吳楚自此疲於奔命其閒爭得二三十年莊王
時吳越與羣舒之徒同受盟於楚其時可謂微弱何故
數十年閒吳便為害後來至於郢幾滅楚以此知天下
形勢不獨中國與外域相為盛衰外域自處亦自相為
盛衰何故楚盛時吳越衰到莊王死楚衰吳越盛吳出
來威加中國到得夫差墮越却起如漢時匈奴盛方其
盛時凡北方所自擁據之國無不服匈奴後來匈奴分
[005-13b]
南北烏丸又盛到烏丸既盛所謂匈奴微矣散而處中
國如劉元海亦列于邊民之閒到西晉時邉方多故匈
奴左右賢王劉元海再起舊時烏丸又微了自此邉風
迭長始者北越盛氐羌衰及北越衰氐羌再盛苻堅盛
氐羌卻衰苻堅衰慕容鮮卑繼之慕容衰孛頭元魏繼
之更為消長直到唐藩鎮未嘗不相為盛衰論來一消
一長此天道不息處
   令尹蒍艾獵城沂使封人慮事十一年/
[005-14a]
孫叔敖城沂此一段見得築城規模曲折詳細精宻處
正要學者看此如版築之事孫叔敖已洞曉如何却使
封人慮事蓋不親細務深得為上之大體規模曲折雖
自知之又須是衆謀使親其事者具上規模條目將來
然後從而增損裁正之下不侵有司之事築城是大事
獨問守封疆之小臣此亦見深慮無不當量功命日量
功是量用功之多寡命日是度其日子多少分財用者
財用謂芻茭版築分謂看四隅所費多少而分配撥料
[005-14b]
之平版榦平是商量必平其髙低厚薄板榦謂合當築
幾雉稱畚築稱謂一人可以運幾工一人可以築幾堵
畚是度其負土之多寡不使虛費人得預其閒築下手
也程土物程是料度用得多少土是泥也物是材木也
議逺邇謂就近取水取土如百歩與五十歩去百歩内
取已爭一半略基址略是巡行也先巡略基址闊狹髙
下方圓曲直都安排之具餱糧謂先辦其役夫之糧食
度有司是審度有司各稱其材謂如材有餘者可以領
[005-15a]
大事至若無材之人却能謹信者則可使之監視有便
利輕捷者可以供來往度謂如使謹信者治財却不得
若令監視則必專其才亦不至於無用所謂度者如此
惟其精密詳細如此所以事三旬而成不愆于素蓋謂
今日用事與前日所料條目一般並無增損至後來用
事這裏添一件那裏又退一件如此是愆于素也大抵
左氏載版築用兵救焚之事如世務曲折條目所裁纎
悉備具所載甚詳亦足以見當時風聲氣習近於三代
[005-15b]
其人皆是着實做工夫皆為有用之學非尚虚文也今
人為學多尚虛文不於着實處下工夫到臨事之際種
種不曉學者須當為有用之學
   邲之戰楚莊不築武軍十三年/
春秋霸者到志得意滿之後未有不自滿者所謂五霸
是齊桓晉文楚莊秦穆宋襄如宋公不度德不量力不
當受霸者之名今且論四者齊自葵丘之盟滿至用易
牙𥪡刁晉自踐土之盟滿以私酖衛侯秦自焚舟之役
[005-16a]
滿後用三良殉葬到楚莊王邲之戰勝後亦滿看楚莊
王邲戰之前規模警戒晉之所稱上下相規截然可見
可謂戰戰兢兢不築武軍不作京觀如此到後來志得
意滿使申舟無假道於宋公子馮無假道於鄭分明逞
大國之威憑陵小國論來假道禮之常載在聘禮假道
之禮甚明楚使兩使經涉兩國而不假道此見得楚莊
王滿處前三人未足論唯楚莊王之滿最要看大抵天
下之事當能謙退時猶得意未深去警戒近所以能不
[005-16b]
築武軍不作京觀然而必竟到後面移換了至於憑陵
中夏吞滅小國而不自知正如人飲酒正飲時猶自得
酒過了方作以此知人遇得意事當時能謙損者未足
名喜須防在後作這要人深察
 
 
 
 左氏傳説卷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