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007-1a]
欽定四庫全書
尚書全解卷七
宋 林之竒 撰
禹貢 夏書
書有五十八篇其體有六曰典曰謨曰誥曰命曰訓
曰誓此六者錯綜於五十八篇之中可以意會而不
可以篇名求之先儒乃求之於篇名之間其堯典舜
典則謂之典大禹謨皐陶謨則謂之謨至於訓誥誓
[007-1b]
命其說皆然苟以篇名求之則五十八篇之義不可
以六體而盡也故又増而為十曰貢曰征曰歌曰範
雖増此四者亦不足以盡書之名學者不達古人作
書之意而欲篇名求之遂以一篇為一體固知先儒
所謂貢歌征範増而為十蓋有不知而作之者不可
從也禹貢一篇盖言禹之治水其本末先後之序無
不詳備名雖曰貢其實典之體也學者知禹貢為典
之體則謨訓誓誥命見於他篇皆可觸𩔖而長故堯
[007-2a]
典舜典大禹謨皐陶謨益稷禹貢皆是史官記載唐
虞之際所行所言之事其事非有先後之異故自堯
典至益稷皆虞史所䤸故謂之虞書禹貢者夏史所
錄故謂之夏書亦如邶鄘衞之詩邶地所采者則謂
之邶國風鄘地所采者則謂之鄘國風衞地所采者
則謂之衞國風其間非有異也禹貢之篇夏史所錄
故不得謂之虞書而孔氏乃謂此堯之時事乃在夏
書之首禹之功以是顯此過論也使其不列於夏書
[007-2b]
之首而列於堯典舜典大禹皐陶謨之間則禹之功
遂為不顯於世乎以此知孔氏之説為不然
禹别九州
此盖作序者言禹所以治水之事所厎之績其大槩
如此也孫氏曰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
平九州則自堯舜禹以前天下經界亦分為九遭洪
水之時經界圮壊封圻湮沒禹於是正其經界使九
州各復其舊如東南距濟西北距河是為兖州東北
[007-3a]
據海西距岱是為青州之類是皆髙山大川分別為
九州之界也
隨山濬川任土作貢
漢孔氏曰刋其木深其流此説是也觀益稷所載謂
予乗四載隨山刋木暨益奏庶鮮食此所謂隨山也
予決九川距四海濬畎澮距川暨稷播奏庶艱食鮮
食此所謂濬川也既隨山濬川扵是人得平土而居
之至於烝民乃粒萬邦作又故繼之任土作貢盖洪
[007-3b]
水既平故任土地之所宜而制為貢賦之差觀禹貢
之所載者有貢有賦賦者自上稅下之名謂治田出
穀也即此九州之田賦是也貢者自下獻上之稱獻
其土地之所有以供天子服食器用之具如兖州而
下厥貢篚之𩔖是也先王取民之制不過什一而已
多乎什一則大桀小桀也少乎什一則大貉小貉也
禹之取民既有田賦又有貢篚者鄭氏謂以所出之
穀市其土地所生異物各獻其所有故謂之貢盖九
[007-4a]
州之内土地所生之物有可以供天子之服食器用
必使之得以辨其多寡以充每嵗之常賦以是知所
謂貢者其實乃在於九等田賦之内非扵田賦之外
别有貢也孟子曰夏后氏五十而貢啇人七十而助
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夫九州之貢雖有上
下輕重之不同皆不過乎什一此所以為任土作貢
也別而言之則有貢有賦有上下之差合而言之則
貢者乃賦稅之緫稱不必漆絲鹽絺之𩔖然後謂之
[007-4b]
貢盖併與田賦之所出包篚之所入皆在其中矣此
貢之一字與啇之助周之徹皆是其一代之制取民
之緫名也觀禹貢篇雖載禹治水之事如是詳而堯
舜禹之取於民者實存於此書是可以為法於天下
可傳於後世故以禹貢為名也
禹貢禹敷土隨山刋木
案書之序皆言作某篇而禹貢獨不言作者唐孔氏
曰以發首言禹句末名貢篇名足以顯矣然考諸篇
[007-5a]
凡序篇名足以顯者而又曰作某篇者多矣此説不
通盖書之文尚簡嚴文不欲繁故上既言作而下不
復言作亦猶仲虺既言仲虺作誥下文故不言作仲
虺之誥微子既言微子作誥下文亦不言作微子與
此同也禹敷土者禮記曰鯀鄣洪水而殛死洪範曰
鯀湮洪水夫五行相勝之序土能治水故鯀執此以
為治水之法故其施功也惟務以土而湮之障之夫
洪水之勢浩浩滔天奔突漂悍乃欲以土而鄣之以
[007-5b]
與水爭勢於隄防之間適以激其怒而増其勢而至
扵奔突漂悍也故至九載績用弗成若夫禹治水則
不然以謂水性潤下惟使行其所無事則水得其性
矣故其治水也惟務敷土而散之順其自然不與水
爭勢於隄防之間而水得其性矣此所以有成功也
史官言禹之治水而其初之一言曰禹敷土可得發
明禹之意也隨山刋木者以除其障蔽驅其禽獸使
避水者各安其居也
[007-6a]
奠髙山大川
奠定也言九州之界未有所定禹既隨山刋木除其
蔽障之後於是以其每州山之髙者川之大者畫為
界甸以定九州之分域也王制曰廣谷大川異制民
生其間者異俗剛柔輕重遲速異齊五味異和器械
異制衣服異宜夫九州風俗之所以異者盖本廣谷
大川異制也故禹之所定九州之經界以髙山大川
為之準所以然者本其風俗之異也故濟河惟兖州
[007-6b]
専以大川為之界荆及衡陽惟荆州則專以髙山為
之界荆河惟豫州華陽黒水惟梁州則兼以髙山大
川矣於是自九州而下各别其九州之經界而言及
治水之曲折與其田賦之髙下貢篚之多寡盖前目
而後凡也孔氏曰髙山五岳大川四瀆定其差秩祀
禮所視此説不然夫定其差秩祀禮所視此有司之
常事耳而乃言於刋木之下冀州之上非序也則知
孔氏之説為不然
[007-7a]
冀州
冀州唐孔氏曰九州之次以地為先後以水性下流
當從下而泄故治水皆從下為始冀州帝都於九州
近北故首從冀起而東南次兖而東南次青而南次
徐而南次揚從揚而西次荆從荆而北次豫從豫而
西次梁從梁而北次雍雍地最髙故在後也自兖而
下皆準地之形勢從下向髙從東向西青徐揚三州
並為東偏雍州髙於豫州豫州髙於青徐雍豫之水
[007-7b]
從青徐而人海梁髙於荆荆髙於揚梁荆之水從揚
而入海也兖州在冀州東南冀兖二州水各自東北
入海也蘇氏之説曰堯之河水為患最甚江次之淮
又次之河水冀兖為多而徐其下流被害亦甚禹都
於冀故禹行自冀始此説皆未盡盖禹之治水其始
也必決其懷襄之水然後導川澤之流而其所為先
後之序具載於九州之後導岍及岐以下是也此之
所載但記夫九州之經界與其田賦貢篚之詳若夫
[007-8a]
治水之先後不在於此也夫洪水之為害泛濫於天
下其治之也必相視其水之大勢順其地之髙下漸
而導之不可拘於經界之限也故自導岍及岐以至
又東北入于河其首尾本末各有條理盖治水之勢
未嘗不自上而導下自下而決之於海史官條列備
言於經界之後論九州者但當觀其分疆定界與夫
制田賦之多寡不必論其先後之序禹貢自兖州而
下八州皆言經界而特冀州不言經界者別帝都也
[007-8b]
雖不言經界以餘州而準之則冀州經界實存於其
間兖州言濟河自東河以東也豫州言荆河自南河
以南也雍州言西河自西河以西也冀州之域三面
距河自積石東北流入于中國則折而南流雍州在
其西故曰西河至華隂則折而東流豫州在其南故
曰南河至于大伾則又折西北流兖州在其東故曰
東河以三州考之則冀州在東河之西南河之北西
河之東王制曰自東河至于西河千里而近自常山
[007-9a]
至于南河千里而近此則冀州之境界也此篇雖不
言冀州之經界而冀州境界亦可以互見餘州之間
故禹貢之書所以獨出於千載之上非後世地理家
之所能及也周官職方氏奠九州之經界正東曰青
州正南曰荆州正西曰雍州正北曰并州皆是指周
之王都所向之方而言之況以王都混同扵其間無
所異曰河南曰豫州非特不能别王都之所在乃并
與九州所止之方無所辨别也此則職方之差也
[007-9b]
既載壺口治梁及岐
先儒皆以冀州既載為一句而漢孔氏以謂堯所都
先施貢賦役載扵書至唐孔氏又謂計人多少賦功
配役載於書籍然後徴而用之以治水也據經但有
既載二字而諸儒遂加賦役載扵書之意案兖以下
九州之名之下皆為絶句惟冀州之下有此既載二
字而下文壺口二字又無所屬唐孔氏云於壺口之
下言治者欲見上下皆治也其説亦陋此當從蘇氏
[007-10a]
之說以既載壺口為一句詩曰俶載南畝謂始有事
於南畝也此亦始有事於壺口然後治梁及岐也故
曰既載壺口治梁及岐禹貢山川地理歴三代春秋
至于今且數千年其間地名既世代變易各有不同
又其川瀆下流多所圮壞無復考據唐孔氏據漢先
儒所載山川地理而附益之以班孟堅地理志所載
其意盖以謂孔氏去漢初七八十年耳身為武帝博
士必當具見圖籍其山川所在必是驗實而知班孟
[007-10b]
堅據漢山川必當得其大槩故正義則引以為據今
姑依正文所載而旁採諸儒之説以正其義是非取
舎尚在諸友博學多識而自擇焉某亦不敢自必也
孔氏曰壺口在冀州梁岐在雍州漢地理志曰壺口
在河東北屈縣東南梁山在左馮翊夏陽縣西北岐
山在右扶風美陽縣西北盖壺口在河之内乃屬於
冀州梁在河之外故屬扵雍州言冀州之水而及扵
雍梁岐者曽氏曰吕不韋曰龍門未闢吕梁未鑿河
[007-11a]
出孟門之上大溢逆流名曰洪水大禹䟽通謂之孟
門案地理志謂壺口在北屈之東南而酈道元謂孟
門在北屈之西南則壺口孟門之東山也龍門在梁
山北則梁山龍門之南山也以是言之其先河出孟
門之上横流别出則知其東之壺口其南之梁山其
西之岐山皆墊於水矣禹於壺口之西闢孟門而始
事扵壺口於梁山之北闢龍門而終事扵梁山而其
餘功又及岐山焉盖壺口梁岐一役也其施功皆同
[007-11b]
時不可分言於二州所以獨言於冀州者以雍州之
山也
既修太原至于岳陽
孔氏曰髙平曰原今以為郡名故漢有太原郡岳陽
者孔氏曰岳太岳在太原西南山南曰陽地理志岳
陽者即太山之南也曽氏曰太原汾水之所自出岳
者經之下文所謂太岳是也山南曰陽太岳之南汾
水之所經也既修太原至于岳陽道汾水故也夫河
[007-12a]
過孟門龍門而汾水自東入焉汾不以道則河亦失
所經也故既載壺口而修太原繼之夫壺口曰既載
而太原曰既修者曽氏曰經始而治之之謂載因其
舊而治之之謂修禮記曰禹能修鯀之功則修之為
言因其舊而治之可知矣壺口昔未甞治也禹經始
而治之故曰既載壺口太原則因鯀之功而治之故
曰既修太原此説是也
覃懷底績至于衡漳
[007-12b]
孔氏曰覃懷近河地名漳水横流入河覃懷致功至
于衡漳地理志云河内郡有懷縣盖覃懷二字共為
一地王肅云衡漳二水名而孔鄭諸儒亦謂漳水横
流入河當從孔氏之説清漳水出上黨沾縣大□谷
東北至渤海阜城縣入河濁漳水出長子縣東至鄴
縣入清漳盖此二水相合横流而入河也曽氏曰河
自大伾折而北流漳水東流而注之地之形南北為
縱東西為横河北流而漳東流則河縱而漳横矣禹
[007-13a]
自覃懷致功遂踰太行而北既得漳源而導之入河
漳水合河下流如不以道則亦害於河流故也曽氏
論禹貢山川地理援引書傳考究源流其説皆有依
據比諸儒之説為最詳學者能取信於先儒之說則
思過半矣禹治水先後之序既見於下文導山導水
之次矣而扵逐州之下又各言其治水之曲折者盖
下之所緫載者惟著其首尾本末之大槩欲其脉絡
相應則其文不可以不詳故其文之所不備者則又
[007-13b]
於逐州之下言之欲使後世因逐州之所言究其水
之所歸則亦㑹同於後之所緫載盖致詳於九州之
間而持其大綱於後則衆流各有所歸矣故逐州言
治水之曲折盖是欲聚一州之水於逐州之下使後
世有所考據非謂先治一州之水使有所歸而後治
一州也冀州在東河之西西河之東南河之北故其
所治自壺口至于衡漳皆所以治河流之害與夫別
流之入於河者為之決導使之順序蓋於下文導河
[007-14a]
積石以下載河流之大槩而其委曲則見於冀兖等
州彼此相發而治水之功可以盡見
厥土惟白壤厥賦惟上上錯
什一之法天下之中正也而其為法盖本於堯舜之
時孟子曰欲輕於堯舜之道者大貊小貊也欲重於
堯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以是知堯舜之道得乎輕
重之中過乎此不可也不及乎此不可也是以為法
皆得天下之中正而其定土田之肥磽與貢賦之髙
[007-14b]
下其逺近多寡強弱之差具存乎禹貢之書啇周取
民之制皆損益此而已是知此篇所載田賦貢篚之
制正孟子所謂堯舜之道重則為桀輕則為貊其為
法得天下之中正可以為後世之所取則學者不可
不盡心也周官大司徒辨十有二壤之物而知其種
以教稼穡樹藝以土均之法辨五物九等制天下之
地征以作民職以令地貢以斂財賦以均齊天下之
政盖將欲敎民樹藝與夫令地貢斂財賦必辨九州
[007-15a]
土壤之所宜土惟不同則所宜之穀亦不同如周官
職方氏荆揚州宜稻冀雍則宜黍稷之類因其土地
所宜而教之播種則其所収者必多也故禹於洪水
既平之後將欲敎民粒食因而制田賦之差必先辨
九州土壤所宜以利民也然欲辨土壤之所宜有二
曰白曰黒之𩔖辨其色也曰墳曰壤之𩔖辨其性也
先辨其色性之不同然後知其播種之所宜如周禮
草人糞種騂剛用牛赤緹用羊墳壤用麋渇澤用鹿
[007-15b]
以是知土地之不同其播種之宜必先辨其土之色
與性為如何不可以一槩觀也冀州者色別其土則
白性別其土則壤所謂壤者漢孔氏云無塊曰壤顔
師古注漢書曰太柔曰壤鄭氏注周禮曰壤和綏之
貌其言雖不同其㫖則一也既物色其土宜則農事
於是乎興故載九等田賦之差於其下孟子曰夏后
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
什一也盖三代之取於民雖不出於什一之制而其
[007-16a]
取之之法又不同一夫受田五十畝而以五畝為稅
就其五畝之中校數嵗之中以為常此夏后氏之貢
法也一夫受田七十畝以七畝為公田借民力而耕
公田隨其多寡而取之此啇之助法也一夫受田百
畝畿内用夏之貢法稅民無公田邦國用啇之助法
制公田不稅此周之徹法也三代取於民之法雖不
同其數則不出於什一之數既不出於什一而乃有
九等之差者盖九州之賦稅計其所入之緫數而多
[007-16b]
寡比較有此九等冀州之賦比九州為最多故為上
上兖州之所入比九州為最少故為下下其餘七州
率皆如此非是取於民之時有此九等之輕重也鄭
氏云田賦之差一井上上出九夫稅下下出一夫稅
通九州一井稅五夫唐孔氏破其說曰鄭氏箋云井
稅一夫其田百畝若上上一井一夫則下下九井乃
出一夫稅太少若下下井稅一夫則上上全入官矣
豈容輕重頓至是乎孔氏之說甚善孔氏亦謂此九
[007-17a]
等所較無多諸州相準為等級耳此計大率所得非
上科定也孔氏之說既得之矣而又論上上錯則亦
謂一升一降不可常同冀州自出第二與豫州同時
則無第一之賦豫州與冀州第一同時則無第二之
賦此則又與前說違戾矣夫孔氏既謂諸州相準以
為等級則是冀州雜出第二之時與豫州比較自有
多寡非出於貢賦之時可以懸定也冀州之賦出於
上上錯者盖冀州之賦較於九州為第一而雜出於
[007-17b]
第二唐孔氏曰多者為正少者為錯此州言上上錯
者少在正下故先言上上而後言錯豫州言錯上中
者少在正上故先言錯而後言上中揚州下上上錯
不言錯下上上者以本設九等分三品而為之上中
下下上本是異品故變文言下上上錯也梁州之下
中三錯者梁州之賦凡有三等其出下中時多故以
下中為正上有下上下有下下三等雜出故言三錯
足明雜有下上下下可知也孔氏之説是也夫九州
[007-18a]
之賦疆理其地者牧其田以授農夫校數嵗之中以
為常矣則是九州之賦自有常數而九等之差亦不
可易也而又有錯出於他等之時者盖嵗有豐凶水
旱之不同不可必取於每嵗之常賦必時有所蠲以
利民是以其所入之緫數自有増損多寡之不同孟
子曰治地莫善於助莫不善於貢貢者校數嵗之中
以為常樂嵗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為虐則寡取之
凶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為民父母使民盻
[007-18b]
盻然將終歳勤動不得以養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
使老稚轉乎溝壑烏在其為民父母也孟子此言謂
其有激而云將以救戰國暴虐之弊政則可若謂禹
貢之法為不善則不可盖九州之賦既有每嵗之常
數而又有雜出於他等之時則是其於凶年無取盈
之理觀禹貢一篇然後知禹之貢法未甞有不善也
禹之貢法既善矣意者後世之子孫不善用之惟取
必於每嵗之常賦又無雜出於他等之時此夏法之
[007-19a]
所以為弊也本朝太宗既平河東制為和糴之法是
時斗米十餘錢草東八錢民樂與官為市其後物貴
而和糴不改遂為河東世世之患夫謂河東和糴為
弊政則可若謂太宗和糴之法為不善則不可亦猶
禹之貢法謂後世之子孫不善用之則可若謂禹之
貢法為不善則不可此孟子之言不可不辨
厥田惟中中
此又以九州之田別其髙下以為九等也鄭氏謂著
[007-19b]
其髙下為九等王肅謂定其土地之肥瘠以為九等
而唐孔氏則亦謂若從鄭說則髙處地瘠出物既少
不得為上者若從王氏説則肥處地下水害所傷出
物既少不得為上則當以漢孔氏之說為正謂髙下
肥瘠共相參對以為九等矣於九州之土則以其色
以其性言之至於其田分為九等之差者盖自其發
生萬物而言之則緫謂之土故謂其色與性至於加
人工而播種焉則謂之田然後可以九等髙下言之
[007-20a]
也夫田之髙下既分九等則其田賦亦當稱是而乃
有異同者盖田有髙下逐畝所収之多寡而比較之
然九州之間地有廣狹民有多寡則其賦稅所入之
緫數自有不同不可以田之髙下而準之也荊州之
田下中而賦則上下田賦相較所差者亦五等其田
賦相較所以如是之遼絶者盖洪水既平之後民之
蕩析離居未復其業必有偏聚之地闢地有先後人
功有修否不可得而均也是以賦之所入與田之等
[007-20b]
級有如此之懸絶也其在禹之時則必有説也自今
而求之則不可得而見也而曽彦和袁思正之徒皆
曲為之說以臆度之未必得古人所以輕重之意也
餘州先田後賦冀州賦之獨先於田者盖王畿千里
之地天子之所以自治併與場圃園田漆林之𩔖而
征之如周官載師之所載則非盡出於田賦也故以
其文屬於厥土之下而餘州皆田之賦也故先田後
賦此所以異於畿内也貢篚之制自兖州而下皆有
[007-21a]
之而冀州獨不言者鄭氏曰此州入穀不貢下云五
百里甸服傳云為天子服治田是田入穀故不獻貢
篚差異於餘州也鄭氏此說必不然盖將謂此州為
治田出穀餘州獨非治田出穀乎非治田出穀則其
所貢賦於上者果何物哉是知此説為不可用也嘗
考冀州之所以不言貢篚者盖畿内之地天子之封
内無所事於貢也蘇氏曰冀州畿内也田中中而賦
上上理不應爾意其當時事有相補除者豈以其不
[007-21b]
貢而多賦邪此說是也
恒衞既從大陸既作
凡九州之載治水之曲折言於田賦之上者未定田
賦而先有事於此者也言扵田賦之下者盖田賦既
定之後而其功乃成也恒衞既從大陸既作者其功
之成在扵冀州之物土宜定田賦之後故其文勢屬
扵田賦之下不與覃懷厎績至于衡漳文勢相屬也
恒水出恒山上曲陽縣東入滱水衞水出恒山靈壽
[007-22a]
縣東北入滹沱河大陸在鉅鹿縣北此其説皆出漢
地理志也既從者從其故道也既作者水平而可耕
作也曽氏云恒衞二水在帝都之北而且逺大陸地
最卑而河所經故其成功在於禹貢田賦既定之後
此說得之
㠀夷皮服
漢孔氏云海曲謂之㠀居㠀之夷還服其皮明水害
除也此說不然夫茹毛飲血而衣皮夷狄之本性然
[007-22b]
也不必水害既平而後乃得其皮觀禹貢九州如冀
州之㠀夷青州之莱夷徐州之淮夷梁州之和夷與
雍州之織皮崐崘析支渠搜皆是逐州之間所近要
荒之服也洪水既平之後任土作貢自綏服之内皆
有每歳之常貢至於要荒之服則不責其必貢也亦
不責其重貨也間有效誠於上者則使之惟輸其所
有之物如蠙蛛織皮之𩔖是也㠀夷皮服者言水害
既除海曲之夷獻其皮服也蘇氏扵揚州卉服云㠀
[007-23a]
夷所通至於此州之皮服則云水害既除得服皮服
是以此二句分為兩説其自違戾如此
夾右碣石入于河
禹貢於逐州之末皆載其通於帝都之道孔氏曰禹
治一州之水既畢遂還帝都白所治孔氏此說未敢
以為必然案地理志碣石在右北平驪城縣西南則
碣石者是負海之山也夾右碣石入于河盖遵海而
入于河也冀州帝都所在禹治水功畢而還帝所豈
[007-23b]
須遵海入河然後能至哉揚州不言入于河者則是
禹之欲至帝都必先由江以入海由海以入淮泗由
淮泗以入于河竊意當時必不如是之迂回也鄭氏
則謂治水既畢更復行之觀地肥瘠定貢賦上下若
如鄭氏之說則又不當敘於田賦貢篚之下也王肅
則以凡州之下說諸治水者功主於治水故詳記其
所治之州往還所乗渉之水名據禹貢所載乃是達
于河之道非有往来乗渉之事以是知此諸説皆不
[007-24a]
通而王氏又不以此句屬於逐州之下而乃以貫於
次州之上其説尤為乖戾惟周希聖謂九州之末皆
載其達于帝都之道盖天子之都必求其舟楫之所
可至使夫諸侯之朝貢商賈之貿易雖其地甚逺而
其輸甚易此説得之冀州所都盖在東河之西南河
之北西河之東三面距河是其建邦設都之意實有
取於轉輸之利朝貢之便也禹貢所載上言田賦貢
篚之事而於下言其所以達於帝都之道其始未曲
[007-24b]
折莫不盡備而皆以達于河為至盖達于河則達于
帝都故也然而青揚二州獨不言達于河者盖兖州
之言浮于濟漯達于河矣故青州直云達于濟盖由
濟漯以入于河也徐州言浮于淮泗達于河矣故揚
州直云達于淮泗以入于河也既以九州之道達于
河則其利於舟楫通於轉輸者無足疑也此云夾右
碣石入于河者盖在冀州之北者逺於帝都之地或
有舟楫轉輸則必遵海道以入于河然後至於帝都
[007-25a]
瀕河之地則徑自河以達扵帝都矣薛氏曰夾挾也
自海入河逆流而西右顧碣石如在挾掖也本朝祖
宗都于大梁盖所以取其轉輸之便自江淮閩蜀而
来者則達于汴河自京西而來者則達于蔡河自山
東而来者則達于五丈河凡欲至于京師者皆以達
于河為至是亦得乎唐虞建邦設都之意也
濟河惟兖州
自兖州而下八州皆以其髙山大川定逐州之疆界
[007-25b]
序所謂別九州而篇首所謂奠髙山大川也鄭漁仲
曰禹貢之書所以為萬代地理家成憲者以其地命
州不以州命地也如兖州者當時所命之名後世安
知其在南在北故曰濟河惟兖州以濟水河水之間
為兖州也以荆山衡山之間為荆州故曰荆及衡陽
惟荆州濟衡者萬代不泯之山川也使荆兖之名得
附此山川雖後世更改移易為不沒矣觀漁仲此言
所謂得禹貢之意盖由萬世而下求禹貢九州之分
[007-26a]
域皆可得而考者由其以山川之髙大者定逐州之
界故也濟河惟兖州者孔氏謂東南據濟西北距河
此兖州之界也孔氏於濟言據於河言距者唐孔氏
曰據謂跨也距謂至也濟河之間相去路近兖州之
境跨濟而過東南越西北至東河也其意以謂據者
其地不止於是距者則止於是而已此說得之濟字
今文書作從水從齊而古文書周禮職方氏班孟堅
地理志皆作從水從ꗋ案說文從水從ꗋ字注云濟
[007-26b]
沇也東入海也而從水從齊字注云濟水出常山房
子縣賛皇山東至癭陶入泜由此二字音同故後世
遂以從水從齊字為兖州之濟其實字訛也今當從
古文書作從水從者為證州名曰兖者古者疆理
天下以為九州九州之疆理不可以無別也故州為
一名以别之其命名之意盖出於一時之偶然其要
欲辨九州之名耳不可必求其義也而李巡注爾雅
皆從而為說以謂兩河間其氣清厥性相近故曰冀
[007-27a]
冀近也濟河間其氣專質體性信讓故曰兖兖信也
餘州皆如此其說之是非盖未可知然而荆州之為
荆原其意惟在於荆山為界故耳盖自荆山之外則
豫州也而爾雅亦謂荊強也其氣燥剛禀性強梁以
是觀之其為曲說蓋可見矣要之學者之於經其義
理之是非真偽有以惑世者則雖豪釐錙銖之差不
可不辨楊氏為我㧞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墨氏兼
愛摩頂放踵利天下而為之而孟子辨之以為其極
[007-27b]
至於無父無君此則儒者之所當言也至於物之名
數古人假借以為別異此則不必辨也說者於十二
律五音十千十二支之名從而為之說凡此皆穿鑿
附㑹無補於學者不如不辨之為愈也
九河既道
此盖兖州治水之曲折也河自大陸而北分為九河
以入于海九河之名則爾雅所謂徒駭一太史二馬
頰三覆鬴四胡蘇五簡六絜七鈎盤八鬲津九是也
[007-28a]
曽氏曰自徒駭至於鬲津皆是複名先儒以簡絜為
單名固不論矣爾雅所載但有八名其一不名者河
之經流也先儒不知河之經流不為異名故分簡絜
而為二漢許商曰徒駭是河本道東出分為八支審
如許商所言則河自徒駭乃分為八審如曽氏之言
則是九河其一為經流而其八者皆其支派也然據
下文曰又北播為九河同為逆河入于海九者並列
支派則其勢均也安得以其一為經流以其八為支
[007-28b]
派哉九河之地在漢平原郡以北漢許商曰徒駭胡
蘇鬲津今在成平東光鬲縣界中唐孔氏云上言三
河下言三縣則徒駭在成平胡蘇在東光鬲津在鬲
縣其餘不復知也爾雅九河之次從北而南既知三
河之處則其餘六者太史馬頰覆鬴在東光之北成
平之南以簡絜鈎盤在東光之南鬲縣之北也理或
然也孟子曰禹䟽九河瀹濟漯而注之海謂之䟽九
河則是禹之前既有九河矣遭洪水湮塞禹但䟽而
[007-29a]
通之耳惟其疏而通之故謂之九河既道言九河皆
已復其故道也
雷夏既澤
孔氏曰雷夏澤名周禮職方氏兖州其浸盧維鄭氏
注云盧維當作雷雍引此雷夏既澤為證匏河經凛
邱經雷澤其澤藪在濟隂城陽縣西北其陂東西二
十里南北十五里即舜所漁也既澤陳博士云雷澤
之水昔常散漫至是而聚也川欲其行而不可使之
[007-29b]
湮澤欲其聚而不可使之散或導之而行或聚之而
止順地勢之自然而已故無容私焉宜導而不行宜
澤而不聚其為害也無所相異河既道澤既陂然後
二者各得其宜此說是也
灉沮㑹同
灉沮二水先儒並不著其水本末故孔氏曰二水㑹
合同此澤盖謂同注于雷澤也案爾雅曰灉反入注
云河流別出復還者說文云河灉水在宋據此二說
[007-30a]
則灉水乃出於河而還入於河非注於雷澤也沮水
不見所出案地理志云沮水出常山元氏縣首受中
邱西山窮泉谷東至堂陽入黄河然而常山非兖州
之地曽氏云灉之下流與芒之雎水合灉濁而沮清
合而為一經所謂沮即雎水也然沮之字從水其字
音雎既音雎字不應與雎字相亂曽氏誤讀以沮字
音雎故為此説據左氏傳哀六年楚莊王江漢雎漳
楚之望也釋云雎七如反此可以與沮相亂然而又
[007-30b]
非與灉合流之水也以是知灉沮二水皆未可指定
其處如先儒謂注于雷澤亦未可以為定論要之㑹
同皆異出而合流也是無疑矣周希聖云㑹同朝宗
皆諸侯見天子之禮故以為喻其論甚善
桑土旣蠶是降丘宅土
桑土旣𧖟盖謂宜桑之土於是始有桑以養𧖟也經
曰飼𧖟勿用雨露濕桑盖蠶性惡濕也惟其惡濕故
當洪水未平宜皆不得享夫𧖟桑之利及夫洪水既
[007-31a]
平矣於是𧖟桑之利始獲故曰桑土旣𧖟然而九州
之民皆頼𧖟桑以為衣被而獨於兖州言之者盖兖
州之貢絲與織尤宜扵此故於此州言之以見斯民
之享其利也是降丘宅土丘山之小者兖州之地界
於躋河之間平地多而山少當夫洪水滔天之時髙
山則為水所包民之避水於山者其害為輕陵則襄
而上之民之避水於陵者其害為重兖州既居下流
平地多而山少則民之被水之害比之九州為最甚
[007-31b]
今則九河既道雷夏旣澤灉沮㑹同桑土旣𧖟於是
丘陵之民乃始降而居平地盖居山之民降而宅土
未足言也至於下流卑濕之地無所逃於湯湯之患
者今降而宅土此尤可喜故於兖州獨言之
厥土黒墳
言此州之土以色别之則黒以性別之則墳墳者土
膏脉起也左氏傳曰公祭之地地墳是知墳者起之
稱也
[007-32a]
厥草惟繇厥木惟條
繇茂也條長也九州惟此與徐揚二州言草木者孔
氏曰三州偏宜草木也此說不然案九州之勢西北
多山東南多水多山之地則於草木為宜皇矣詩曰
帝省其山柞棫斯拔松栢斯兊以是知西北之地最
宜於草木也至於東南之地沮洳卑濕則於樹藝誠
非所宜竊謂此三州言草木者盖此三州比九州之
勢最居下流其地卑濕沮洳遭洪水之患草木不得
[007-32b]
遂其性而生育其已久矣至是而或繇或條或夭或
喬或漸包故於三州遂言之以見水土既平草木得
遂其性非謂此三州偏宜草木也
厥田惟中下厥賦貞
厥田惟中下者田第六也厥賦貞先儒云貞正也州
第九賦正與九相當蘇氏曰貞正也賦當隨田髙下
此其正也其有不相當者盖必有故非其正也此州
田中下賦亦中下皆第六故曰貞此二者不同當從
[007-33a]
先儒之說九州之賦相較而為上下之等雍州之賦
出第六而兖州之賦不應又出於第六也先儒所以
謂兖州第九賦正與九相當者盖參考九州獨無下
下之賦故此州治水最在後畢州為第九成功其賦
亦為第九此其説是盖洪水之害河為最甚而兖州
又河之下流其被墊溺之患比於餘州最為慘酷故
雖能獲播種之功而土曠人希又卑濕沮洳之患未
盡去是以樹藝之利尚非所宜雖田在第六而其賦
[007-33b]
比於九州為最少也
作十有三載乃同
此謂兖州雖出第九之賦而猶至於十有三年然後
乃有賦法與他州同説者多以十有三載為禹治水
所歴之年故唐孔氏云鯀治水九載績用弗成然後
堯命得舜舜乃舉禹治水三載功成盖其後於餘州
之賦若此其久也他州十二年此州十三年馬融之
說亦然曽氏舉髙堂隆之言曰禹治洪水前後歴年
[007-34a]
二十二載盖是以鯀之九載并此十三載而數之為
二十二載也此說皆不然據此文承於厥賦貞之下
而又曰作十有三載乃同則是專為兖州之賦而言
也盖兖州之賦必待十有三載然後同於餘州非所
謂此州治水至十有三載而後功成也若果謂此州
治水必至十三年而成功則其文勢不應在扵桑土
既𧖟是降丘宅土之下也
厥貢漆絲厥篚織文浮于濟漯達于河
[007-34b]
兖州之地宜漆林又宜桑𧖟故貢此二物也有貢又
有篚乃入貢之物盛於篚為貢也古者幣帛之屬皆
盛於篚蘇氏引篚厥𤣥黄為證是也織文者錦繡之
屬曽氏曰織文因織而有文者錦繡之屬不一故言
織文以包之謂之織則繪畫組繡而有文者不與矣
八州之貢有多有寡之不同揚州荆州之貢為最多
兖州雍州之貢為最寡者各因其地之所有而不強
之以所無也雖有或多或寡然皆得以其所入準其
[007-35a]
髙下以充每嵗之常貢是以有多寡而無輕重也浮
于濟漯達于河顔師古曰以舟行水曰浮言泛舟于
濟漯而後達于河也濟即下文導沇水東流為濟以
下是也史記曰禹以河所從来者髙水湍悍難以行
平地故穿為二渠引河水北載之髙地注曰其一出
貝邱西南二折者也其一則漯川然二渠之事不見
於經難以考證案漢書地理志曰漯水出東郡東武
陽縣至樂安千乗縣入海觀此文則是漯水千乗所
[007-35b]
流然未必禹所穿之渠也唐孔氏曰自漯入濟自濟
入河周希聖曰由濟而入漯由漯而入河然案經文
不見濟漯相通之道此二說未敢以為然要之此二
水不必相通苟濟亦可以入河則亦可以謂之浮于
濟漯達于河矣達唐孔氏曰從水入水曰達達當謂
從水入水不須舎舟而陸行也
尚書全解卷七